迟读记——致贾平凹并缅怀孙犁先生(滕云)

平凹先生：

　　在下日前突发心疾，住医院等候手术期间，嘱家人携来您的小说《高老庄》，于病榻捧读。一九九八年大著在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我有获作者手书题赠之荣，却未能立刻拜读，甚为失礼。其时我在日报社上班，冗务繁杂之余，一门心思在准备撰写已正式立项的研究孙犁的书。直到退休后又折腾数年，方完成了比《高老庄》中的画像砖轻薄些的《孙犁十四章》。书中的有关章节，勾勒出了孙犁与一些青年作家的交往，包括他老人家和您的文字之交。我在拙著后记中，援引了您以文学“尊神”誉孙犁的话。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跃出文坛的众多青年作家中，您和张承志都曾使我凝目以视。您“土”一些，张“洋”一些。这次读了《高老庄》，我的感受有所变化。您笔下满幅乡土，正如您私淑的师辈作家之一孙犁。我一向认为孙犁不属于乡土文学作家。其实您也不是。决定的因素在作家的文学思致、文学笔致、文学书写植根乡土而超越乡土。您前期更多是依存乡土，后期则植根而超越。从《高老庄》看，您与前辈作家如孙犁的乡土书写，区别已颇为明显。《高老庄》书面，是“高老庄”像庄门也像城门或墓门的画图。拱门下长大条石铺道，古旧砖块砌券，题额带螭饰。门洞之外的远方，墓道之里的深处，竟是现代城市摩天楼厦的轮廓。按我的解读，它象征“高老庄”的现景、背景、前景。小说叙事中您手中挥五弦，写乡人、乡言、乡俗、乡貌，入“土”三分；却又目送飞鸿，写稷甲岭头虚空中那飘忽回旋的外星人“草帽”。孙犁的小说，写法是主观现实主义，有象外象，一声二歌而单纯。您的写法，也是一声二歌，却复杂：主观写实而从现实之缝逸出荒诞，或向现实之隙注入荒诞。您在《高老庄》乡土叙事中纳入似庄生非庄生的寓言，类《山海经》的格调，屈赋灵巫的迹痕，传统而现代。

　　作为小说家，孙犁生前说他愿领受“诗人里行走”之名；您也在《高老庄》后记中说：“我应该算作一位诗人。”两位一前一后异口同声，也只能说是心有灵犀之通吧。孙犁的诗味，后期辛苦，不似前期澄明淡远。您的诗味现时也与早期的清新纯净有别，沉郁顿挫，人间烟火中隐着化蝶幻象、山鬼灵光及莫可名状的现代神秘。

　　巴尔扎克把自己的小说叫做人间喜剧，这比称小说为人间诗篇意涵宽广。小说本是世间生活的裁体、人生的舞台，所以小说如剧。小说又是作者心灵的自诉，所以小说如诗。中国山水诗画，作者寄情风景之上，写景已显人情。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境在人(人物、演员)身上，写人已显其境。《高老庄》就是这样写人的生活写生活中人的。作者追求写“整体的，浑然的，元气淋漓而又鲜活”的生活。读者浑然不觉那连皮带肉、筋骨满血的原生态生活里，有作者主体自意识入乎其中。读者看不出作者对生活的重构、再造。读者只见人物的言动，只见高老庄的生活就像西流河一般漫衍而来、而去。正如作者用浑然的笔墨写浑然的生活，他也用混沌的笔墨写混沌的人，写高老庄的众生相。其中的主要人物，如子路、西夏，性格诚然分明，却又不刻意按“圆形人物”“典型人物”的范式，面面俱到，一笔不漏，反而留白很多。那个非同小可的小孩子石头，写得更是扑朔迷离，读者闹不清是个正常的残疾儿，还是外星人投胎所生。

　　《高老庄》写到的生活、人物都在明处，不写到的在暗处，而作者始终在暗处、深处。作者不是一个外在的思想者型作家，也不是无意识、潜意识写作的“感觉派”作家。他是一个对生活原生态的记述(并非描述)中内蕴着作者自意识自思考的作家。他看似对生活述而不作，实际上是述中有作，述即是作。用心的读者，或能从小说人物(如西夏)心想、口说中约略寻绎出作者的某些“作意”，即作者观察、体认当代生活与人，得出并欲表达的意念。作者对生活的思索与写作思维，确有某些颠覆传统的现代质性，但他的思想意识、写作意识的现代性，与舶来的西方现代意识、观念，并不同源，也不同类。由此他也有别于老一辈作家。如孙犁先生，他晚年心系现实之执著，对当下社会人心剖析之入木三分，为同代作家之最。他坚守的仍然是经典的现实主义，但与他前期不同，晚年孙犁在同代作家中，是一位罕有其匹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思想者型现代作家，却不具备什么属时代思潮性的现代意识。他对西方现代派及其在中国的派生物，从思想到艺术，殊不认可。较之孙犁，《高老庄》作者的现实主义别趋一途——尊传统之神，取现代之韵。作者致力于传统现实主义现代新变的创作探索，实不自《高老庄》始。《高老庄》写生活，写人，写性，局部、细部直观直感，总体潜存意象。局部形下，总体形上；局部粗俗，总体文化。既工笔既写意，既白描既皴染。具象而抽象、变形。《高老庄》出入于传统生活与现代生活之间写当代生活，出入于传统人性与现代人性之间写当代人，呈现出当代文学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的别一种样态。从《高老庄》后记可知，作者立志在他择定的小说文化境界之途上，迎着“大风起兮云飞扬”、“步步为营地”坚韧前行，写完他的二十三卷或更多的书。所有对中国小说、中国文学的传承与现代发展充满期待的读者，都会为他鼓劲的。 

　　孙犁先生生前对平凹器重有加。那时两位一壮一少，文章有神交有道。我撰《孙犁十四章》对此感之铭之。现在我把拙著寄奉平凹先生，并附此信，一来为补多年前承平凹赐赠作品，迟读之遗憾与歉疚，二来也借此共同再次向孙犁先生遥致怀念之衷忱。

　　2015年3月草成   

　　6月病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