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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实的魅力(文泽尔)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29日10:06 来源:新闻晨报 文泽尔
 《28天》[德]大卫·萨菲尔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睿  《28天》[德]大卫·萨菲尔上海人民出版社世纪文睿

  在欧洲居住时,我去过不止一次华沙。有次去时,甚至闲到在美人鱼雕像旁的咖啡馆外久坐一天,拿着炭笔给民居画素描,一杯接一杯灌咖啡的地步——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个相当悠闲的城市,浪漫倒不怎么浪漫,就是悠闲,生活节奏几近静止。华沙人都很和气,很少见到凌晨两点法兰克福街头笑得面容抽筋的醉酒青年,抑或奥斯陆四十岁上下派头十足的沉默绅士。西西里岛火车上满身海盐味的农民的淳朴倒也不像,也不似米兰人那般时尚,或者伊比利亚半岛的狂欢气,华沙统统没有。硬要去描述的话,大约是某种调和的、出世独立的孤寂感,但又不比布拉格那般冷淡、桀骜,而是温暖、温和的基调。反正,就我看来,坐在华沙街头慢悠悠耗尽一生也不至于可惜。

  大卫·萨菲尔最新作品《28天》的故事,正是发生在华沙,但又不是我熟知的华沙——那是二战时期的华沙市。萨菲尔先生用第一人称视角,附身在一位名叫米娜的年轻犹太女孩身上,从她在露天市集走私食品进犹太居住区遭遇险境的惊险故事开始讲起,到试图从犹太黑帮首领手上谋差事,之后经历纳粹“搬迁”清洗行动动,倾听集中营毒气室生还者口述等等事件,以虚构与史实辉映的手法:用一个虚构人物,串联起十多位真实经历过波兰犹太人大屠杀事件的幸存者们的笔录或口述,复写、再现逝去的真实,并交织爱情、成长、民族认同等宏大主题,撰成这本有笑有泪有回味的小说。作为主角,米娜和以往大部分二战主题小说或电影角色不同的地方,在于她的真实:并非《辛德勒的名单》或者《穿条纹睡衣的男孩》里那种尽显悲壮的真实,而是通过琐碎的心理活动描写和波折不断、异想天开的事件转折,实现《布达佩斯大饭店》或者冯内古特小说当中,接近黑色幽默的场景具象化,以及时不时让人觉得啼笑皆非的情节张力。“啼笑皆非”这个词,对于萨菲尔式幽默而言,算是十分精准的概括:他的故事主角,尽是些生死关头尚且婆婆妈妈,化险为夷后又得意忘形、伪饰自欺的类型。这一节里的诺言和起誓,下一节就可以推倒不算,甚至忘得干干净净。虽然各种插科打诨和小人物情怀是不变的基调,但也绝非简单的流水文章。只要是萨菲尔的小说,一连串画面感十足的胡闹折腾之后,主角总是会成长、成熟起来,而坚持读到最后的读者,也总是能够在小说收尾时,通过回忆,串联起之前发生的各种事件——尽管差不多所有事件都是“啼笑皆非”的风格,可在联结审视之后,却又能从中体味出迷恋、勇气、执著、牺牲、快乐、疯狂……林林总总的人间百味。

  萨菲尔作品最可贵之处,在于对真实视角的坚持:他总是会先假设出一个不完美的人物,在工作、感情、生活、社交上遭遇危机或挫折,屡屡面临随波逐流或者奋起抗争的抉择。然后,再将这个人物置入到某个相对奇妙、难以解释的环境中,观察她的行动,以及心态上的变化,将她的遭遇如实记录下来,即成其为一部典型的“萨氏小说”。迄今为止,萨菲尔小说中以第一人称描摹的主角,全部都是女性(这也是前文中直接使用“她”的原因):《蚂蚁的眼泪》中被俄罗斯太空站掉落的洗脸盆砸到脑袋之后,转生为蚂蚁和其他各种动物的著名电视节目主持人金·朗尔女士;《耶稣爱我》(中译《在不懂爱情的年代,遇见爱情》)里因为恋爱挫折搬回老家,结果发现邻居竟是耶稣基督本人的玛利亚;《突然成了莎士比亚》 则更为夸张,主角罗莎直接进到了十六世纪时、文豪莎士比亚的身体里,过起了穿越生活。相比之下,《28天》里却并没有出现这类近似科幻小说的设定,最多在主角妹妹汉娜所营造的“777  座岛屿”的故事世界里,过了一小段时间双重生活。通过阅读本书末尾的作者对谈部分,大家可以了解到,《28天》的这次“例外”,实际上是萨菲尔有意为之。首先,作者试图通过这一方式向读者阐明,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所犯下的暴行,其本身已经如科幻小说一般令人感到匪夷所思——作者借文中人之口或者直白、生动的情境描写,多次表示“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类似的大屠杀”。至于“将人脱光之后如牲畜一般赶进毒气室里”这种灭绝人道的行为,那些在切姆诺发生的惨剧传闻,甚至犹太人自己(包括主角米娜)都不愿意去相信,认为那些事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正因为这些在当时人听来已经具有相当科幻性的事件,确实属实,才令《28天》在挑择、拾取已落定的历史尘埃过程中,契合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和声,取得了比运用幻想设定更可震撼人心的效果——萨菲尔多次强调“素材取自真实”,也同时表明了他个人对这段真实进行倾诉的决心。另一方面看来,尽管“777座岛屿”部分相对小说进程而言,看似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但全书阅毕之后,仔细思考岛屿、沙人、镜子大师等设定的隐喻,会发现其童话故事的表象之下,拥有与主文情节不可割弃的互文性联结——镜子大师能让人见到自身最害怕、最不敢面对的恐惧,与其说它是纳粹在童话世界里的镜像,倒不如认为它是一个时代的具象缩影:面临绝境之时,人们是怎样堕落,或者怎样成全自己。是原形毕露,还是凭借爱的力量,顽强对抗时代洪流的拉扯。从镜子大师相关的描述当中,不难看出作者的用意。沙人是镜子大师的帮凶,能力强大,但对外界新生事物(他没见过手枪,认为这是一种魔法)却又显得孤陋、胆小、愚蠢,这或许是对波兰市内,以犹太警察为代表的一系列帮凶人物的嘲讽。如此种种,令“777座岛屿”的穿插显得有趣又深刻,相比之前作品中单纯求奇、求新的整体设定游戏,更为丰富、立体——如果相信那个世界是相对真实的,如果认同米娜对多重世界彼此生灭交替的荒唐理论,甚至会从《28天》戏谑故事的表象之下,发掘出一些哲学性的体验来。实际上,与其认为萨菲尔是一位德国幽默小说作家,不如将他看作一位美式女性小说作家更为恰当。

  1966年出生的萨菲尔,不来梅生人,原本从事记者工作,三十岁时转行成为编剧,主要是为德国电视剧撰写剧本,之后也曾涉足导演工作。他自编自导的86集长剧《柏林、柏林》曾荣获2004年国际艾美奖喜剧类最佳剧集,以及德国国内多个最高奖项。或许因为长期从事编剧工作的缘故,萨菲尔的文学创作观是十分美国化、现代化的,几乎不受任何德国文学严肃思潮的影响,在他的小说中找不到诸如西格弗里德·伦茨、君特·格拉斯、马丁·瓦尔泽这类老一派德国严肃作家的影子,与丹尼尔·克尔曼拿捏历史事件之幽默感的基调也大不相同。萨菲尔是琐碎、生活化、戏剧冲突,乃至粗俗真实的信奉者。读他的作品,从头到尾都觉得“写得实在不怎么样”也不稀奇,但又没办法控制住自己不去读完它。等到读完全书,可能最终也不会给出多高的评价,可转念细想起来,书中的人物、场景、情节,却又像是刚看过的大屏幕电影一般鲜活:这正是萨氏小说的魅力所在。

  萨菲尔绝非随意创作的作家,他总是在甄选过大量素材、精心安排过戏剧冲突之后,才写作出看似不经意甚至混乱、粗鄙、滑稽的故事。《28天》实际上包含一些极端敏感的内容,在对纳粹历史仍旧十分在意的德国本书的出版并不容易。在原书稿中能够找到波兰犹太人直接对德国人(不止对纳粹)进行的各种嘲讽,从犹太教角度调侃马丁路德新教的辛辣议论,甚至还有正面支持屠杀犹太人和纳粹暴行的言论。这些部分在正式成书的版本中仍旧存在,但全部经过了作者的精细调整,在不减幽默风趣的同时,言论相对“温柔”了许多,读者看到的依然是个一气呵成的痛快故事。由此可见,看似轻描淡写、信笔而为的文风,同样是千锤百炼之后锻铸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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