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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展文学的地理空间——卢一萍中短篇小说阅读印象(吴平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29日09:2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吴平安

  与老一代的军旅作家不同,卢一萍是一位有清醒的理论自觉和厚实的理论储备的小说家。这一初步印象是在阅读了他近期的中短篇小说之后形成的。

  当“70后”作家群或醉心于书写都市的身体和欲望,或着力于倾诉小城镇的温暖和平庸,以至于不少人面目含混不清时,卢一萍的帕米尔高原叙事很快领取了自己的身份证。再往大里说,中国当代文学常在乡村和都市两极游移,“70后”作家群的小城镇叙事填补了中间地带,但如果没有卢一萍的西部边塞,这一文学的地理空间就很难说是完整的。

  一

  写于2007年的短篇小说《等待马蹄声响起》应该是卢一萍新疆题材的开篇之作。他出手不凡,写出了一首纯美的诗,一首深情的歌,阅读过程中,它在我心里唤起的是面对《塔希提妇女》时的那种难以言传的感动。它咏唱的是一对草原儿女从青春到暮年的相依相伴,和他们对草原深入骨髓的依恋和热爱。它也写到了死亡,但既非悲切更非恐惧的死亡,是一种如日升日落,草荣草枯一样自然的生命轮回。它不由得使人想起汉民族天人合一的古老哲学,而对这个马背民族来说,却不是先圣向往追求的伟大境界,而是一代代人实实在在的生活图景。反观今日在物质与欲望中沉沦的芸芸众生,作者是否在提醒我们:世间还有另一种人生,另一种更清洁更健康的活法呢?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汉族也好,塔吉克民族也好,对家园的深情和依恋是共同的。这廓清了我们以往的某些浅薄认识,似乎安土重迁是在农业文明中生存的汉族人的固有心态,而逐水草而居的马背民族,其生活的常态则是游牧与迁徙。

  然而,不胜唏嘘的是,这幅令人动容的生活图景已经是一幅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其他的篇目中,触目惊心的语句排闼而来:

  “马群像风暴一样从草原上掠过”的风景已成绝响。

  “这个几千年以来都年轻的草原,在短短数年间变老了。”

  “骑手是草原的灵魂,没有骑手的草原,灵魂就散了。”

  这无疑是卢一萍在塔合曼草原获取的个人经验,但是这一经验的公共性却又是显而易见的。为了做到这一点,卢一萍的突围至少选择了三个方向。

  一是书写适应这一巨大社会变迁的艰辛和酸甜苦辣。在《夏巴孜归来》这篇小说中,忠厚老实的夏巴孜一诺千金举家搬迁,勇于自我牺牲并勇于开拓新生活,一个这样的好人却被乡长耍弄,“现在,高原上的人要说谁脑子不够用,被人耍了,都会说‘一看你就是夏巴孜傻瓜’。”公共性通过地域性、民族性得以体现。

  二是在“同质化”的强力覆盖下,努力发掘塔吉克民族精神领域内哪怕是一星半点的“异质”性存在。比方说,世间还有比爱情更自私、更具有排他性的吗?马木提江对卢克的有意谦让与骑手夺冠本能之间的心理冲撞,让我们看到了大异于汉民族的文化性格,那是一种未经现代文明污染的赤子心怀(《七年前那场赛马》)。

  三是力图守护这个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北京吉普》在一个虚中有实实中有虚的背景下演绎的爱恨情仇,其携带的审美因素就不再是单一的了,而主人公对北京吉普由恨而爱的感情变化,更可以得到不同的解读。

  如此看来,捕捉旧美消失之后的新美,或者展现在新旧杂陈中主体的彷徨困惑,或者在最无诗意的地方发现诗意,也许就是衡量一个作家是否真正具备先锋姿态的试金石。

  二

  小说是一种永远处在创造中的语言艺术。卢一萍致力于摆脱沿袭性的操作规程,但这并非说没有对前辈汲取和扬弃的地方。印证这一点的是短篇小说《孤哨》,它写的是边防战士凌五斗独守高原哨卡的故事。

  处在风口中的六号哨卡,如“汪洋雪海中的一点孤礁”——是“孤礁”而非“孤岛”,主人公凌五斗与世隔绝的生活便比孤岛上的鲁滨逊要严酷十倍。边塞诗中没有充分展开的诗句,作者作了充分的铺展,那是一种狞厉的、异己的存在。这里“一年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着七八级以上的大风,有被石头击中头部死亡的战友,有害高原肺水肿而死,这里甚至没有激动的资格以免高原猝死(“一跳……就死了”,其凶险并不亚于冲锋陷阵)。

  这种“极端条件”并非作者刻意营造的,也并非偶然性因素造就的,而是戍边战士面临的一种“常态”,作者采用高度“写实”的笔墨。在一个“没有活着的东西”的环境中,哪怕农家军歌吟唱的逃离土地的愿望也显得奢侈,哪怕军营日常生活叙事中的情感纠葛也显得做作,主人公惟一的念想,就是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这是既异于以往的“农家军歌”,也不同于今日习见的“军营日常生活化叙事”,甚至与“蓝军”、“红军”对垒的演习和训练生活也拉开了距离,公允地说,这是一种更带“兵味”、更具备军旅文学色泽与内核的作品。

  不难看出,小说与英雄叙事的血缘是一脉相承的,凌五斗与《天山深处的大兵》中的郑志桐、《兵车行》中的上官星是同胞兄弟。区别在英雄是英雄叙事的目的和旨归,在《孤哨》却不是只为了给军人照一张“正面标准像”,它只是小说修辞的一个环节和层面。

  当凌五斗获悉这一“世界上十二个海拔最高的哨卡中最高的一个”,“撤销的事已经得到了确认”,于是支持其生命和信念的东西“顷刻之间全部坍塌了”,主人公孤独中的坚守便似乎毫无意义,甚至有几分荒诞色彩了。生命的无意义、人生的孤独与生存的荒诞,这是存在主义哲学津津乐道的主题,卢一萍似乎逼近了克尔凯郭尔、萨特和加缪,但是其基本的精神取向却是异质的。卢一萍以心理分析的手段描写了凌五斗因长久寂寞孤独而产生的心理幻觉,起初是在头脑尚有一丝清醒时的幻觉,这是外敌来犯而阵前厮杀的幻觉,它彰显的是一个战士的本色,是戍边卫国的意义所在;而举枪对着话筒扣动扳机,那便是意识模糊后的反常举动;及至在其自认为是大年初一的日子,因幻视幻听,被墙上“狰狞的面孔”和“毛骨悚然的嚎叫”胁迫开枪,便纯乎歇斯底里了。卢一萍超越了英雄叙事,甚至超越了军旅题材的局限性和此岸性。再来对比一下“70后”作家小说中也津津乐道的“孤独”、“寂寞”,那不过是新小资文本中的无病呻吟而已,与卢一萍对终极审美价值的追寻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三

  难能可贵的是,卢一萍具备一般作家很难具备的喜剧审美眼光。当他从英雄叙事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不再单一地用崇高或雅正的目光审视军人时,在通常认为是刻板单调的和平年代军旅生活中,他便能捕捉到隐含在其中的喜剧因素;在生死常在瞬间的严酷生态环境中,他也能捕捉到生命禁区中的喜剧色彩。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卢一萍摒弃了靠“误会+巧合+噱头”组装起来的惯常喜剧模式:被高寒缺氧吓着了的军报记者上山“在山下就吃红景天、维生素,喝葡萄糖,穿得像一头熊,氧气包背着不离身,远看就像宇航员”;而30岁不到便秃顶的连长,“照片登在报纸上,他们说我像蒋委员长,可以去做特型演员”,都使人忍俊不禁;大连舰艇学院的毕业生,被抛到了世界屋脊,穿一身海军学员制服,“像一只海豚混迹在猎狗堆里,特别惹眼”, 因为分配到水上中队,便“也算专业对口”了,绰号“航母”……

  这些散落在作品中的喜剧因素,带有情境性和偶然性,尚不足以支撑起整部小说的喜剧色彩,作者的立意也并不在此,不过我们仍可以感受到其间的鲜明个性:不是辛辣的讽刺,也不是粗浅的滑稽。这是一种含蓄中透露的幽默,褒奖中含蕴的反讽,这种含而不露的喜剧色彩,显然与古典的、传统的喜剧性拉开了距离,从而截获了某种现代性。透过上述文字,我们很容易把握到作者对笔下人物的仁爱之心:当他察觉到此间的乖讹悖谬时,只是宽容一笑,并且充满了战友的深情厚谊。

  随着作者喜剧审美心理定势的建立,随着对客观世界中喜剧因素的趋向性专注性的增强,那些零散的、偶发性的喜剧因素叠加聚集,小说的类型便起了质的变化,整体意义上的喜剧小说《二傻》便诞生了。

  《二傻》的价值,首在题材的开拓意义,以及与此不可分割的喜剧人物的成功塑造上——审美领域每一寸疆土的拓展总是令人鼓舞的,而文学画廊对新人的接纳,也总是格外喜庆的事件。

  自古希腊的美学家始,对喜剧创作困难的叹喟便不绝于耳。如果说讽刺性、批判性的喜剧作品及其反面人物塑造总体看来尚差强人意的话,则肯定性、赞颂性的喜剧作品及其正面人物塑造就更是寥若晨星了。

  显而易见,在结构喜剧矛盾冲突上,作者动用了许多夸张与戏谑成分。夸张与戏谑当然是喜剧武库中的常规武器,因为其屡试不爽,潜藏的危险性便常常被使用者忽略了:一是“度”的把握,缺乏节制而滥用很容易落入做作和油滑;二是创作主体审美理想的浸润与统摄,舍此则难以提升喜剧的格调和品位,甚至落入庸俗和低俗的搞笑。

  卢一萍对“度”的把握并非无可挑剔,但妙在作者引入了一条与寡妇李淑芬的爱情线索时隐时现贯穿始终,这些并无多少喜剧色彩的文字却有效调控了叙述的节奏,稀释了前半部分的闹剧成分,并以其诚挚纯粹,与马金花和班长不无功利色彩的爱情形成了对比。至于作者倾向性的审美理想,则集中体现在二傻(张冒)这一喜剧性格的塑造上。这固然是一个小人物,即便有立功喜报还家,老爹认为“出息了”,在世俗眼中,恐怕也很难归入到“成功人士”行列,但这却是一个灵魂未被污染的璞玉浑金一般的小人物,他的率真、朴实、执著、敬业,足以让当今的聪明人相形见绌。

  当我们把眼光聚焦到二傻这一喜剧主人公身上时,不可忘记小说中其他喜剧性人物的帮衬。班长是作为二傻喜剧冲突的主要对立面,他与二傻的矛盾及对他惩罚性的整治,是喜剧语言和喜剧动作(情节)的主要生发点。就班长自身言,他的急躁、自负、虚荣,文化不高却又喜欢卖弄,同样是一个棱角分明的喜剧性人物。当他终于被二傻感动以至泣下,二傻的人性之美便得到了极大彰显。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以正剧面貌出现的《夏巴孜归来》,并不乏整体上的喜剧性。前文的铺垫、蓄势直到结尾的陡转,略有几分欧·亨利的风格,也有点相声“抖包袱”的趣味。它不事张扬,既无戏谑,也无噱头,却能给人一种哭笑不得的尴尬而促人品味和思索。它的喜剧精神并不下于《二傻》。倒是二傻在人物形象的进一步开掘和深化上,还有更大的空间,无论是与帅克还是与阿甘比都还有一段距离,但就卢一萍显示的喜剧才能来说,我们有理由对他在这一领域的建树抱有乐观的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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