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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霍达讲香港故事——书里书外《补天裂》(楚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9日09:47 来源:光明日报 楚月

  《补天裂》是在香港回归祖国倒计时的秒针跳动声中完成的,在北京和香港两地同时出版,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在香港回归十八年后,这部书仍然为读者所怀念,再版上市,重新引起购书热潮,这发人深思:快餐文化、消费文化只能泛滥一时,当泡沫消退之后,留在世上的是用心灵和热血写成的文字。

  朝着“义冢”,她深深地三鞠躬,那一刻,长眠地下的英灵在她心中复活了。

  她用双脚走遍香港的每一寸土地。史学家的终点,是小说家的起点。化五色石,补南天裂!悲壮和崇高,霍达笔下永恒的主题。

  朋友,对于香港的昨天,你知道多少?你会说:我知道,1840年的鸦片战争,英国割占了港岛,1860年的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割占了九龙。那么,关于新界呢?也许你说不清楚,没关系,霍达告诉你。

  公元1898年,大清光绪二十四年,岁次戊戌。中国人之所以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年份,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戊戌变法。而几乎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一件大事:中英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将原属广东新安县的大部分土地和海域租让给英国,租期九十九年,从而使英占香港的面积扩大了十倍,人口增加了十万。这片“展拓”的土地,便成了“新界”。奇怪的是,这么一件涉及国家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大事,在当时的朝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震动,或许是割地赔款的经历太多,已没有了痛觉,或许是康梁“围园锢后”的传闻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的场面都声势太大,湮没了香港拓界这桩“小”事,百日维新盖过了九十九年的国土租让。久而久之,人们把这件事淡忘了,除了少数以治史为业者,已鲜有人提及。

  然而,当时的新安百姓并没有沉默,他们拒不接受这份丧权辱国的《专条》,锦绣家园,寸土不让,响亮地喊出:“宁为华夏鬼,不做异邦民!”邓、文、廖、彭、侯五大家族联合十万乡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青壮汉子们拿起大刀长矛、土炮火铳,与拥有现代武装的大英皇家军队和警察展开殊死搏斗,血流成河,壮烈殉国。幸存者把难以数计的尸首掩埋起来,堆成一座巨大的土坟,为了避开港英当局的耳目,坟前无碑,只在小小的一方石头上刻了“义冢”二字。在这片血染的土地下面,长眠着不屈的英灵,等待着河山光复的一天。

  将近一个世纪过去了。1994年的清明时节,一位远方来客到此凭吊,她便是以《穆斯林的葬礼》等作品著称的女作家霍达。她不是本地人,与“义冢”中的死难者也非亲非故,是历史的进程把她召唤到这里。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英关于香港问题的谈判已提上日程。当年《展拓香港界址专条》规定租期为九十九年,将于1997年7月1日到期,中国政府要收回了。怀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的一腔豪情,霍达从北京踏上了南行之路。没有人给她下达“创作任务”,鞭策她疾步前行的是难以遏制的创作冲动。

  她走在群山环抱的锦田平原,从吉庆围往北,一路向当地人打听:“请问,义冢在哪里?”得到的却是漫不经心的回答:“唔知呀。”这是她在香港采访初期无数次听到的回答。其实,“义冢”已经近在咫尺,比邻而居的人却熟视无睹。对爱国志士的淡忘,对血泪历史的懵懂无知,使她惊愕而又痛心。古人说,“欲亡其国,先灭其史”,一百年的时间就可以泯灭并不久远的历史吗?

  她终于找到了“义冢”,肃立坟前,脑际闪现的是北京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铭文:“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永垂不朽!”朝着“义冢”,她深深地三鞠躬,那一刻,长眠地下的英灵在她心中复活了。

  她用双脚走遍香港的每一寸土地。史学家的终点,是小说家的起点。

  英占香港长达一个半世纪,从璞鼎查到彭定康,总督换了二十八任,其间发生过无数事件,若要将如此繁复的历史统统纳入一部小说之中,只能写成没有贯穿人物也没有中心事件的编年史,因为世上不可能有这么一个二十八朝元老,活了一百五十岁,经历了所有的事儿。

  作家的智慧受到挑战,她不可能退却,也不甘心平庸。一个夜晚,霍达在冥思苦想中突然悟到:英占香港的“三部曲”,拓界是最后一部,承载着历史的全部沉重,从此处落笔,可得“四两拨千斤”之妙。而从1898年4月中英开始关于拓界的谈判,到1899年4月港英当局以血腥镇压的手段接收新界,前后恰好一年的时间,事件紧凑,人物贯串,戏剧性强,符合艺术规律。这一灵感给她带来难以言喻的兴奋,如同找到了“芝麻开门”的钥匙!

  真实是历史小说的生命,最大限度地占有史料是创作历史小说的前提。她给自己确定了调查研究的四个方向:

  一是查清香港拓界谈判的来龙去脉,以及谈判代表李鸿章、许应骙、张荫桓,英国驻华公使窦纳乐的“底细”。

  二是港英政府在拓界前后的行动,有关的文件、信件,总督卜力、辅政司骆克、警察司梅轩利等人物的籍贯、民族、履历、性格、爱好……都要做到了如指掌。港督卜力,英格兰人,生于以第一次鸦片战争为标志的1840年;辅政司骆克,苏格兰人,生于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前一年即1859年,历史的巧合却也打着时代的烙印。骆克青年时代以“官学生”的身份被派往香港,曾师从欧阳辉学习中文,对中国文物字画颇感兴趣,有收藏嗜好,英军攻占吉庆围之后,那副经历了战火的铁门就曾被骆克收藏。而他的岳父汉科克,则是香港著名的黄金商人。这些不同侧面的碎片,渐渐拼接为立体的形象,为作家留下了遐想空间,一步步逼近历史人物。

  三是对当时广东省新安县(后来的“新界”)领导抗英斗争的五大家族,特别是邓氏家族的历史刨根问底。她从港岛穿越海底隧道,登上九龙半岛,翻越大帽山,从吐露港到大埔墟,从林村谷到石头围,从锦田到屏山、厦村,沿着抗英志士的足迹,到山村农舍去挖掘史料,用真诚感动了邓氏家族的后裔。村民们捧出邓氏族谱、百年前使用的油灯、为抗英斗争购买枪炮的账簿,历史仿佛重现眼前。抗英志士的后人握着她的手说:“霍老师,我们是大清国的弃民,谢谢你来写我们的先人!”

  四是对大清朝廷、两广总督衙门以及戊戌变法等相关事件和人物,进行缜密的史料梳理。

  此外还有一些旁及的领域。为了写一位基督教牧师,她要研究香港宗教史;为了处理“易君恕案”,她要研究英国法律。还有香港的商人、佣人、苦力,当时的建筑、车、船、轿子、服饰、饮食,不同阶层人物的生活方式,香港的方言、俗语、谚语,等等,无不在她关注之中。她想尽一切办法让自己“穿越”历史,到最不喜欢的清朝末年去,亲自“生活”一次。

  霍达靠两只脚踏遍香港的街头巷尾、城市乡村,走访各界人士数百人次,查阅档案资料上千万字。根据邓氏族谱,她确认香港拓界时的抗英领袖邓菁士,并非讹传的“邓清士”、“邓青士”,也非吉庆围人,而是厦村人。港英当局对新界的血腥接管和新安人民武装反抗的历次战斗的时间、地点、双方部署和作战过程,都根据当时卜力与骆克的来往书信和民间史料进行了考订。与此同时,她还对香港历史进行了全面考察,陆续写下数十篇《港岛札记》,从《沧桑宋王台》到《吉庆围铁门记事》,涉及香港历史上下七百年。三年的时间,霍达把自己“变”成了香港史专家。然而,考据之学和辞章之学毕竟是两回事,史学家的终点,只是小说家的起点,真正的艺术创作,还在后头。

  化五色石,补南天裂!悲壮和崇高,霍达笔下永恒的主题。

  酝酿于作家头脑中的艺术形象,已呼之欲出。《补天裂》的主人公登场了,京师举人易君恕,其父是北洋水师一等文案,甲午之战,壮烈殉国。他从进京会试的广东新安举子邓伯雄口中得知英国公使正在胁迫清廷展拓香港界址,毅然前往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慷慨陈词,力谏李鸿章为国御敌、寸土必争,却遭到严词训斥。怀着报国无门的愤懑,他追随谭嗣同投入了变法维新,事败之后被清廷通缉,危急时刻,和他仅有一面之交却又政见不同的英国牧师林若翰搭救了他,易君恕绝处逢生,随林若翰逃亡到香港。与香港仅一水之隔的新安县,正是邓伯雄的家园,京城一别各自东西的挚友在这里会合,一场以武力对抗港英当局接管“新界”的斗争,从秘密谋画到揭竿而起,如火如荼。身为牧师、心向仕途的林若翰受港督卜力和辅政司骆克的指派,协助港府接管“新界”,而在他的家里却又窝藏着一名“抗英分子”,还有他的养女倚阑和易先生之间悄悄萌发的恋情,都使得恩与怨、情与法交错扭结,剪不断,理还乱。英军攻破吉庆围,易君恕被捕,押回香港,判处绞刑。临刑前,林若翰赶到监狱,为他作临终祈祷。易君恕慨然道:“翰翁的这一番盛情,我心领了,祈祷就不必了!北京人有一句老话:‘生有处,死有地。’我因反对香港拓界而获罪,如今死在香港,死得其所,虽死无怨!”“忏悔?向谁忏悔?如果天上真有一位上帝,他能够容忍人间的残暴、罪恶、欺诈和掠夺吗?为什么还要让失去了国土、失去了同胞、受尽了酷刑,最后又被屠夫送上绞刑架的人忏悔?”绞刑架上的绳索拉紧之际,在那打素医院的病房里,响起一声婴儿的嘹亮啼哭,倚阑小姐产下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华夏男儿。

  易君恕是作者不惜笔墨精心塑造的英雄人物,从谏阻香港拓界、参与变法维新到仓皇出逃,从潜居香港到领导武装抗英,故事的每一步发展,他都处于“风口浪尖”的境地。当两广总督谭钟麟派大鹏协右营守备方儒率铁甲战舰弹压乡民的消息传来,抗英首领一致主张与官兵开战,易君恕却力排众议,坚持“不战而屈人之兵”,自告奋勇,前往屯门青山湾,舌战方儒。

  “小民孤陋寡闻,不知大人是哪国之兵?”

  “我九龙水师,当然是大清之兵,舰上高悬大清国龙旗,你难道视而不见吗?”

  “既然大人是大清之兵,却为何替英国效劳,弹压本国之民?”

  一介文弱书生,竟使九龙水师将士汗颜,掉转船头,挥泪而去。青山湾方儒回师,是易君恕的政治智慧和军事才能的一次充分展现,也是《补天裂》的精彩华章之一,读来令人热血沸腾,荡气回肠。

  郁达夫说过:“一个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悲的奴隶之邦,一个有英雄而不知尊重的民族是不可救药的生物之群。”正是这种情怀,激励着霍达为中华民族的英雄而讴歌,在她的笔下,悲壮和崇高是永恒的主题。

  《补天裂》由香港拓界这一中心事件,辐射出纵横交错的多条线索,涉及众多的人物:独揽大权的慈禧太后,身不由己的光绪皇帝,在风雨飘摇中勉力为大清做“裱糊匠”的李鸿章,为变法慷慨赴死的谭嗣同,手握重兵却无抗敌之权的谭钟麟,不入考场上战场的邓伯雄,在悲天悯人和助纣为虐之间痛苦挣扎的林若翰,由英格兰小姐还原中国苦力遗孤身世的倚阑,无不血肉丰满,个性迥然,连地位卑微的翰园佣人阿宽都令人难忘。当倚阑怀孕的事情败露,被林若翰逐出家门时,阿宽挺身而出,要把倚阑带走。过去的十六年,他为了养活朋友的遗孤而忍辱负重到翰园为奴,今后,他无论走到哪里,仍然甘愿为她当牛做马。林若翰问他:“她现在这个样子……你怎么向社会交代?”阿宽昂然作答,掷地有声:“交代?我跟谁交代?这个世界上,伤天害理的事有多少?屈死的人有多少?谁又跟我交代过?易先生留下的骨血,是我们中国人的后代,谁也别想毁了,谁也别想!”

  在众多的人物中,还有港督卜力、辅政司骆克、警察司梅轩利等一些侵略者,按照以往的阅读习惯,这些人属于“反面人物”,而霍达并没有对他们作脸谱化、简单化的丑化,卜力的冷酷,梅轩利的残暴,骆克的老谋深算,都写得有个性、有层次、有深度,这些位高权重的人物,代表英国女王到东方来统治香港,决非等闲之辈。特别是骆克,此人不但精通汉文,而且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借鉴御民之术,他以辅政司身份兼任“新界”专员,却不赞成武力接管,主张怀柔政策,力求从心灵上奴化殖民地人民。当然,从本质上说,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但攻心战术远比坚船利炮更加厉害。在书中,骆克有一段独白:“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这些人可能会重新成为香港的主人。到那时,他们将重写香港的历史。但愿在他们的笔下,不要把詹姆斯·斯图尔特·洛克哈特写成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当香港回归了祖国,我们的作家重写香港历史时,这匠心独运的一笔真是意味深长。

  《补天裂》是在香港回归祖国倒计时的秒针跳动声中完成的,在北京和香港两地同时出版,多家报刊转载,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全文广播,引起强烈的社会反响,并且频频获奖,这在当年都是顺理成章的。值得注意的倒是,在香港回归十八年后,这部书仍然为读者所怀念,再版上市,重新引起购书热潮,以至出版社一再加印,仍然脱销,这就发人深思了。快餐文化、消费文化只能泛滥一时,当泡沫消退之后,留在世上的是用心灵和热血写成的文字。

  一个有血性、有骨气的民族不会忘记自己的历史,不会淡漠自己的英雄,不会放弃自己的担当。正如《补天裂》卷首词:

  涛声咽,登楼又见伤心月。伤心月,故国山水,异邦城阙。

  零丁洋上忠魂烈,宋王台下男儿血。男儿血,化五色石,补南天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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