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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更久远的距离回望(祝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9日09:1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祝 勇

  青年批评家沙龙(二):“一带一路”视野下的中国文学

  从更久远的距离回望

  这些年我讲述中国历史,已经习惯于借用外国人的“他者”视角,比如我的《纸天堂——西方人与中国的纠缠》就是通过西方观察者的视角来看中国一些重要的历史节点的,《隔岸的甲午——日本遗迹里的甲午战争》通过日本人的文化观来反观那场战争。这无疑给叙述带来极大好处,同时也让我对我们自己历史和文明的观察更加立体化。

  中华文明一路传承到今天,而且鲜活依旧,一个重要原因,是我们的文明自带一套调适、重塑自我的程序,这主要是通过陆上和海上丝绸之路实现的。通过“一带一路”,中国不仅输出了自己的文明,也见识了外国(西方)这个“他者”,进而对自己的文明做出调整和修正,完成新的塑形。这使我们的文明既有硬度,也有弹性——或者说,既有稳定性,也有调适能力。中华文明之所以能够绵延至今,正是这种稳定性和调适能力相互补充、交互作用的结果。

  尽管“中国”在命名时包含了中原地区在文化上的优越感,但中国人的自我确认,毕竟是通过对外部世界的认知建立起来的。《诗经·鲁颂》中说:“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就包含“中国”人对周边族群的认知以及他们的自我认知。

  一方面,边缘少数民族的参与和融入(战争也是融入的一种方式),使得华夏帝国的“雪团”越滚越大,逐渐完成了中国在地理上、文化上的塑形过程。比如,大唐王朝的那股浩荡之气,离不开北魏鲜卑时代文化上的渗入与铺垫。北方鲜卑人的融入,修改了华夏文明的气质,为中国进入大唐盛世铺就了一条壮丽的大道。所以,许倬云说:“‘中国’并不是没有边界,只是边界不在地理,而在文化。”这是从文明的内部来讲。从外部讲,对于无法以文“化”之的更广大区域,中国也始终保持着文化上的互动。有人把中华文明称为同心圆结构,核心明确而边缘模糊,中华帝国的版图也像大海潮汐一样,有涨有消,但无论怎样,中华文明始终是一颗跳动有力的鲜活的心脏,两条丝路则无疑是为心脏提供动力的动脉和静脉(丝路是一个互相连通的复杂的网络),我们的文明每每在濒于衰朽时,都会被这两条血脉重新激活。

  艾兹赫德在《世界历史中的中国》一书中写道:“丝绸之路的重要性是文化上的,而不是商业上的。对丝绸之路的发展起真正作用的是希腊文化、中国了解异域的好奇心、佛教和基督教。”回看域外文明的几次大规模来华,都与两条丝路关系密切。一次是东汉以后佛教传入中国,形成了儒释道互补的文化格局;一次是中世纪西方传教士来华,让明朝士大夫见识了西方科学的威力,带动了明朝经世致用学风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平衡了宋明理学越来越偏向高蹈虚无的风气,才有了《几何原本》《徐霞客游记》这些求真务实的著作。在《盛世的疼痛——中国历史中的蝴蝶效应》这本书里,我写过一个细节,第一个睁眼看世界的中国人不是林则徐,早在林则徐之前的明代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肇庆知府王泮就从利玛窦为他绘制的世界地图上,第一次看清了世界的模样,并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帝国并不处在世界的中央。

  还有一次,就是1840年鸦片战争至1894年甲午战争一系列战争,引起“西学东渐”。甲午战败,使中国人不仅睁眼看西方,也第一次睁眼看东洋。甲午战后,日本成为中国人的第一留学目的地,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在日本狭小的空间内,拥挤着来自中国的几代革命家(孙中山、蒋介石、陈独秀、周恩来、张闻天……)和几代文化巨匠(康有为、梁启超、王国维、鲁迅、周作人、郁达夫、李叔同、郭沫若……)。20世纪的中国历史,就是在日本隐隐地现出雏形。

  当然,上述外来文明奔袭中国,进而修改、重塑中华文明,深度、强度各有不同,但它们是始终沿着两条丝路进行的。第一次是陆上丝路,从印度出发,经西域进入中土;第二次是海陆结合,西方传教士有的经由陆路,有的经由海路进入中华帝国;第三次完全是通过海上。

  这两条丝路,使得中国不能被简单地称为一个“封闭的地理单元”,也不能简单地把“闭关自守”当作我们文明的特征。《逸周书》里,就记录过周武王(一说周成王)时八方进贡的热闹场面,《山海经》的记载,远远超越了目验的范围,其中记录的山形海景,仿佛古人炫耀其旅行经历的导游图;汉武帝派遣张骞通西域,也是因为他听说在中国之外还有一个文明世界,而主动进行探寻。“闭关”只在某些时段中存在。法国汉学家、法国科学院院士谢和耐在他的《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一书开篇就说:“人们惯常妄下结论,以为中华文明是静止不动的,或者至少会强调它一成不变的方面。这实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还说:“事实上,(中国)每个时期都自有它独具的风貌,甚至唯独适于它的环境。”前不久读新加坡国立大学郑永年的文章,主张用“东亚模式”这个中性概念置换“东方专制主义”这个主观性极强的概念,我深以为然。

  有些年,学术界把中华文明归纳为“危机—反应模式”,意思是说,我们文明的每一次自我调整,都是以外来的危机为前提的。对此,我并不认同,因为我刚才提到的前两次调适,虽然潜伏着某种文化危机,比如儒家文化侧重于社会人伦关系,道家崇尚自然,加上世道离乱,佛教的传入,刚好弥补了这一精神缺失,但这种文化缺失,绝非整体性的危机,因此,中华文明有很强的自生性、稳定性,也有调适和重塑的能力。只有最后一次(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是例外,中华民族到了亡国灭种的边缘,文化上自我调适的能量和活力都在下降,但此种机能并没有消失,经过长达100多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对文明的新一轮重塑。

  中国文学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展开的。今天的“一带一路”,无疑为文学拉长了景深,从一个更久远的距离回望自身的存在。这纵深既是时间上的(从丝绸之路到“一带一路”,至少跨越了两千年),也是空间上的(“一带一路”将影响到60多个国家,覆盖44亿人口)。尽管当今世界不比古代,全球化加速了它的同质化倾向,交通的便捷可以把我们送到世界任何角落,域外文明所带来的震撼,也未必比古代强烈,但是我想,文明的异质性仍然存在。只有文学,能深入到文明交融和演变的最细微处,这一点,无论传媒如何发达,都代替不了。因此,我相信“一带一路”会像千百年前的丝绸之路一样,打开我们的视野,也会给文学带来更大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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