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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念王火先生(肖复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5日10:08 来源:文汇报 肖复兴

  在成都,老作家中有百岁老人马识途在,一览众山小,其他的老作家显得都像小弟弟,很容易被遮蔽。其实,在成都还有一位老作家,今年91岁高龄,是王火先生。

  王火再次出现在人们的视野,是他的新书《九十回眸——中国现当代史上那些人和事》出版,恰逢今年反法西斯胜利70周年。当年,刚刚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21岁的王火,凭着他的年轻的一腔热血和良知,采写了南京大屠杀和审判日本战犯和汉奸的新闻报道。

  1947年,他在上海大公报发表了《被侮辱与被损害的——记南京大屠杀中的三个幸存者》。这三个幸存者:一个是南京保卫战的担架队队长国军上尉梁廷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孩子陈福宝,一个是被日本兵强奸并残酷毁容的姑娘李秀英。可以说,王火是第一位报道南京大屠杀的中国记者。1947年,我刚出生。

  1997年,我第一次见到王火。他已经73岁。但我一点看不出他有这样大的年纪。他身材瘦削,着一身利落的西装,更显俊朗挺拔。一看就是一介书生,温文尔雅,曾经血雨腥风的岁月,似乎没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一丝痕迹。那时,我们一起同去欧洲访问,他是我们中国作家代表团的团长。他的三卷长篇小说《战争与人》刚刚获得茅盾文学奖,但是,看不出一丝春风得意的痕迹。他是一位极谦和平易的长者。

  那一次,我们一起访问了捷克、塞尔维亚和黑山共和国,以及奥地利。我和他一直同居一室。他步履敏健,谈吐优雅,颇具朝气。最有意思的是在塞尔维亚,常有诗歌朗诵会,最隆重的一次是在贝尔格莱德的共和广场,四围是成百上千的群众,来自25个国家的代表团须各派一个作家登台朗诵。王火居然派我赶鸭子上架。我根本不写诗,儿子正读高二,爱写诗,只好临时朗诵了儿子的一首小诗。下台后,他夸奖我朗诵得不错,我觉得只是鼓励,他比划着手势,又说:真的,刚才一位日本诗人夸你朗诵得韵律起伏呢。

  在捷克,我向他提出希望能够到音乐家德沃夏克的故居看看,但行程没有安排。他知道我喜欢音乐,便向捷克作协主席安东尼先生提出,希望满足我的这个愿望,年过七旬的安东尼先生亲自开车,带我们到布拉格外三十公里的尼拉霍柴维斯村。那里是德沃夏克的故居,房前是伏尔塔瓦河,房后是绵延的波西米亚森林,是我见到的捷克最漂亮的地方。

  在布拉格,王火先生向我们提议,一定要去看看丹娜,为她扫扫墓。那时候,我学识浅陋,不知道丹娜。他告诉我,和鲁迅有过交往并得到鲁迅赞扬过的普什科是捷克的第一代汉学家,丹娜是捷克第二代汉学家,对中国非常有感情,编写了捷克第一部《捷华大词典》。翻译过艾青等作家的作品。可惜,1976年车祸丧生。这二十多年以来,一直没有中国作家看望过她,咱们是这二十多年来捷克的第一个作家代表团,应该去为她扫扫墓。那一天,布拉格秋雨霏霏,我们跟着他,倒了几次地铁,来到布拉格郊外很偏僻的奥尔格桑公墓,找到被茂密林木和荒草掩盖的丹娜的墓地。我看见雨滴顺着王火的脸庞和风衣滴落,还有他的泪滴。我发现他是极其重情重义的人,即便对素不相识的丹娜,也是寄托着一份真挚的情感。

  印象最深的是在维也纳。到达时已是夜幕垂落,车子特意在百泉宫绕了一个弯,让我们看看那里美丽的夜景,然后驶向前面的一条小街。堵车像北京一样,车子不得不停了下来,我们只好隔着车窗看夜景。王火一眼看见车前一家商店闪亮的橱窗,情不自禁地叫道:我女儿也来过这里!这让我有些吃惊,吃惊于平常一向矜持的他,竟然叫出了声;也吃惊于我们都是第一次来维也纳,他怎么就这么肯定这里一定是女儿来过的地方?他肯定地对我说:我女儿去年来过维也纳,就是在这个橱窗前照过一张照片,寄给我过!我知道,他的小女儿在英国。橱窗明亮的灯光,在他的眼镜镜片上辉映,那一刻,一个父亲对女儿无限的情思,毫不遮掩地宣泄在他的眸子里。

  维也纳那一夜的情景,已经过去了十八年,依然恍若眼前。真的,做一个好作家,做一个好父亲,做一个好朋友,还有,做一个好丈夫,也许都不难,但能将四者兼而合一,都能像王火做得那样的好,并不容易。

  一晃,十八年过去了。除了在北京开会,我见过王火(他还专门请我吃西餐),一直没有再见过他。这中间,我们偶尔通信,彼此问候,更多是他读到我写的一点东西之后对我的鼓励。他的夫人凌起凤去世,对他的打击是最大的。他对我说过,他的夫人是民国元老凌铁庵之女,真正的名门闺秀,他们的爱情在他的新书《九十回眸》中有专门的描述,可谓乱世传奇。当年,夫人在香港,为和他结婚佯装自杀,算得是蹈海而归。以后的日子,跟着他颠沛流离,对他支持很大,他称她是自己的“大后方”。在他的信中,在他的文章中,我都体味到他对相濡以沫的夫人的那一份深情。说实在的,无论隔空读他的信,还是和他直面接触,都没有感觉他的年纪会这样大。读他的信,信笺上字体非常流畅潇洒;和他交谈,更觉得他思维敏捷而年轻。没有想到,他居然一下子91岁了!

  去年年初,曾经寄他两本我新出版的小书,其中一本《蓉城十八拍》,是专门写成都的。在成都时赶写这本书马上去美国,形色匆匆,心想下次吧,便没去看望他。他接到书后给我写了一封信,责备我道:“惠赠的两本书里,出我意外的是《蓉城十八拍》。看来您是到过成都的,在2012年。您怎么没来看看我或打个电话给我呢?我可能无法陪您游玩,但聚一聚,谈一谈,总是高兴的。您说是不?”

  在同一封信中,他这样说:“匆匆写上此信,表示一点想念。我身体不太好,但比起同龄人似乎还好一些。如今,看看书报,时日倒也好消磨,但人生这个历程,在我已经是快达到目的地不远了。”读到这里时候,忍不住想起暮年孙犁先生抄录暮年老杜诗中的一联:雕虫蒙记忆,烹鲤问缠绵。文人老时的心情是相似的:记忆自己的文字,想念远方的老友。我的心里非常难受,更加愧疚在成都未能去看望他。王火先生,请等着我,下次去成都看您。我从心底里祝您长寿,起码也要赶上您的老友马识途,超过百岁!

  2015年5月6日立夏日写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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