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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发现孙方友——读《陈州笔记》有感(王晓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15日09:45 来源:中国艺术报 王晓峰

  在孙方友的文学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现在,一直是以中国的思维、民族的思维,来开始他的文学叙事的。就是说,他以唯中国人才有的、唯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情志,开始了他的文学思维。因此他的小说,始终具有中国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国人的文学。故事、人物以及所表达的愿望、梦想,莫不如此。

  近日到河南淮阳参加孙方友先生作品研讨,主要是为了“还愿” 。还是几年前在郑州的一次小小说会议上,我曾向孙方友先生承诺,有机会一定深入研究他的作品。2015年春寒料峭时,在细细品读了四大卷本的《陈州笔记》的过程中,我时时沉浸在孙先生所设定的特有的陈州氛围之中,为其中的人物、故事及情调所打动。

  孙方友先生的《陈州笔记》里的七百多篇小说,据说历经三十多年的创作时间,其实也是他磨砺探求文学的三十多年,因此这些小说成为孙方友文学创作上的重要标志和集大成者。在思考孙方友的文学的意义与价值时,我意识到,我是一个迟到而迟钝的阅读者。这些小说,体现出浓郁的民族文化精神,表现出特别的中国艺术的表达方式,这在当代文学里是较为鲜少而罕见的,是比较独特的。由是我想,过去,至少是我,面对着孙先生这样深邃而独特的文字表达,面对着孙方友的文学情思,我自己有些熟视无睹了,慢待了;现在我认识到,我们在孙方友这些洋洋大观的文学里,发现了中国文学的正源,发现了中国文学正源的当代化,发现了我们几千年来孜孜以求的文学方式、文学精神正在当下化。几千年来我们熟悉的文学,曾在“五四”时期,遭遇了重创,而没有很好地继续、发展下去,比如现代小说、诗歌……已经不是我们千百年前曾有过的、为我们所熟悉的文学。或者强调一下,孙方友的文学价值在于表现了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在于他以我们自己的文学方式,来表现我们丰富的文学。因此我愿意用“重新发现孙方友”来作为本文的开端。

  先看孙方友的早先作品,也就是他的文学起步之作。 《剃头佬儿》是《陈州笔记》 (卷一)的开卷之作,成于1985年8月。说一个商人在兵荒马乱,路断人稀之时携带一袋子银元荣归故里。途中遇一个剃头匠,便要剃头,匠人问:你有钱吗?商人便被激怒了,打开那袋银元,暴露了自己携带的财富。遂在路上剃头之后,剃头匠向商人要了高价:“五块大洋! ”商人又火了:“剃个头五块大洋,还不如把我杀了哩。 ”“想杀你等不到现在! ”剃头佬回答。这故事设定在兵荒马乱之际,人与人关系处在紧张状态的时代背景下,人与人常常是生死的相对。两人的偶遇,又是商人携带大量钱财。于是,明亮的剃刀出现在这故事里,飞舞在颈项之间。其实最后,什么都没发生,但却成了一段传奇故事。故事的内核,就是一个“信”字,信是我们传统文化里的一个关键词,和信誉、信用有关。对《剃头佬儿》来说,故事简单,又极其复杂,意义深远:凝结人与人、与社会的其实就是一个“信”字。

  由此也能看出中国人的民族性格、民族风情。兵荒马乱之时,两个人相遇,一个要剃头,另一个(即剃头匠)诘问:你没钱。那个要剪头的人便愤愤掼出一袋子银元。性格、个性跃然纸上。直接,坦率,爽快,甚至有些大嗓门,有些像孙先生,也有些像河南的“纯爷们” 。这是在中国的河南,在中原大地,在今日淮阳古代的陈州才有的气节和性格。这也就是千百年来,在中原大地,一代代中国人滋养了的民族性情、习惯、风度和精神,是他们对世界、人生的特别的看法和处理方式。

  还可以再举一个例子《崔先生》 ,也成于1985年9月。说崔先生以教书为业,但家徒四壁、困窘难当。崔先生性格耿介、清高。东家一是看好了先生的教学水平,二是看好了先生的生活态度,便决定下一年再聘先生。而崔先生感知到知遇之恩,遂“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小说不长,但字字透露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之“仁” ,以仁者之心相待他人,便有了这个很小又很大的故事。

  我是说,孙方友的文学起步之初,便有些意味深远,具有相当的隐喻意义,这和我们的传统文化精神,有着很好的对接联系。仁义礼智信,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和谐人与人、人与集体、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整个宇宙的关系的中国式的伦理方式。或者说,孙方友的文学思维,包括他创设传奇,结构故事,他的人物内核(精神) 、性格,即雕刻人物的精神世界与活化人物的生存方式,都是以此为思维基点和出发点。这是中国人所感知、所接受或说是喜欢的一种文学思维方式。这也为他的小说铺设了迷离而又确切的理性底色、伦理底色:中国人千百年来就是这么活着,并一直走了过来。尽管这些早期的小说,显得意蕴单一了一些,甚至有些主题先行。但我们必须看到他的文学起步,一开始就落脚在我们传统文化上,就在我们熟悉的且为中国人所能接受的伦理与认知的范围里。我要强调的是,在孙方友的文学世界里,他的起初,直到现在,一直是以中国的思维、民族的思维,来开始他的文学叙事的。就是说,他以唯中国人才有的、唯中华民族“与生俱来”的情志,开始了他的文学思维。因此他的小说,始终具有中国的味道,具有民族的情志,是中国人的文学。故事、人物以及所表达的愿望、梦想,莫不如此。中国人、中华民族对生活、世界的体味和认知,在孙方友的小说里,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而成为中国人的共同认知和感悟,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意识,也成为孙方友独特的甚至是专一的文学表达。我甚至可以说,在孙方友的文学梦想和追求里,他从起初到现在,一直都在坚持着文学的崇高理想,一直在坚守着中国式的艺术追求。

  1992年创作的《贵妇》是一个极其深邃的故事。上世纪之初,清江提督余丰年死后,其不足四十岁的夫人冯姬依着自己的姿色,依旧摇曳陈州、风光旖旎,成为陈州仕路中炙手可热、竞相结交的人物。新任的陈州知事柳予路亦跪拜在华贵漂亮的冯夫人的石榴裙下。柳知事曾希望冯夫人在当局总统吴佩孚处“美言”几句,便被高傲的冯夫人拒绝:我怎能屈尊见他,他应来拜见我。后来柳知事才知晓,冯夫人根本不认识大总统吴佩孚,但这时冯夫人已漂流海外了。一个虚荣的浮夸的形象跃然纸上。这里,也暗含着中国人的传统观念,对女性,特别是对漂亮女性的一以贯之的观念,类似貂蝉闭月、昭君落雁、玉环羞花、西施沉鱼……其中常有对女性的赞美、歧视和毁谤,这是中国传统文化里男尊女卑的基本表现。因此,表面的浮夸、华贵也掩饰不住冯夫人内心的虚弱、无耻。孙方友最后狠狠的一笔:华丽的冯夫人跑了!直接剑指当时社会的纲常废弛,人伦混乱。

  相比之下, 2002年的《刘昌大》却浮雕般地显现出一个勇敢的青年女性宋青霜。她28岁,未婚,又是当地大户人家的小女儿,还是个戏迷,迷恋上了武生名伶刘昌大。青霜遂说服父亲要嫁刘昌大,遭到刘昌大拒绝之后她又以未来生活的梦想相劝说服了刘昌大。青霜遂与刘昌大结婚,婚后同台演出,并恩爱一生。从此陈州舞台上多了一位名角,生活里却少了一位大家闺秀。一个女子,因爱而勇敢地追求自己的幸福,因爱而对财产、社会声誉于不顾,成为一个千古佳话。

  从这两个案例能看出孙方友小说所特有的中国传统文化的印记,从中能看出中国人从过去到现在对两性(特别是女性)的定位和定性,也能体会出,孙方友的文学思维,基本出发点、起点,始终立足在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根基上。这就是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积淀而成的情感方式,对世界、对社会、对人生的特别的情感认知和处理问题的方式。孙方友的洋洋700多篇的《陈州笔记》 ,便是中国人、民族文化的汉字文学标本,资料库存。这也就是孙方友在三十多年的创作中,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文化的文学的宝藏。

  孙方友主要生活在古陈州即今天的淮阳。古陈州应该是中华文化的最重要的起源、发生、发展的所在。古老的中原大地,山原盈视,川泽骇瞩,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千百年来,中国人在这里,发生、融汇出独有的情感方式、精神方式以及文学方式,而成为中华民族独有的精神理念和追求,成为人类社会最特别的精神文化。孙方友是幸运的,他置身在文化发祥地的核心区域,他是踩着大地下的甲骨文成长的作家,更前沿地更近距离地接受着中国的民族文化的熏陶和哺育。因此他的小说,总是自觉不自觉地流露出中华民族文化的精神文化症候,和思考的指向,也是特征突出的思维方式。也就是说,孙方友祖祖辈辈繁衍生息于中原大地,他的呼吸,他的血液,他的生命,与中华民族的意识形态与精神有着根本的连接,也正是这些熔铸了他的文学精神和文学表达。他是中原大地的骄子,也是中华文化的骄子。

  我非常同意许多论者将孙方友的小说归纳为“新笔记小说” ,这可能是体现中国文学的比较精到的说法。中国文学,按我在三十年前读大学所形成的看法,实际上从早先至“五四”之前,主要沿着两条路线前行。一是文言系统,即文人的书面语系,主要由文人参与的,从《诗经》 《山海经》开始;另一系统主要是白话、口语系统,从“街谈巷语”“小人之说”开始,到《三国演义》 《红楼梦》 《水浒传》 《儒林外史》等等。两个系统互为交融,互为补充,而成为中国文学的洋洋大观,成就了千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独特的表达。

  由文人参与创作的笔记小说,是中国文学最有文字概括力、最富表现力的文学方式。现在可以总结一下说,笔记小说是把汉语推向高峰状态的文学,是富有概括力、表现力以及富有形式美感的文学,也是中国文学的重要主显和主流,是中华民族所熟稔且热爱的文学表达。而我们现在所熟知并热衷的中国文学,特别是小说,也包括诗歌,一起步便脱离了我们自己的文学传统和习惯,而另起炉灶,另开局面,包括精神层面,也包括文字表达。还有个例子也可以说明这种状态。几千年来我们是以中华民族的哲学、世界观来统领的中国古代文论、文艺批评,整合了一整套范畴与系统,并行之有效于文艺创作的实践中。而我们现在通行的文论、批评,实际上也在背弃、抛弃中国传统文论表达。这当然也是当下文论、批评日益遭遇冷落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自己相信,中国作家,生活在汉语的氛围里,生活在中国文化环境中,在文学表达中,应该会自觉不自觉地接续了我们自己的文化传统精神,来显示出自己的独特的艺术个性。孙方友即为明证。孙方友四卷本的《陈州笔记》和四卷本的《小镇人物》 ,以及他的几百万字的文学作品,给我们留下了一笔宝贵的丰富的文学宝藏。当我们深入研究这些作品时,就不难发现,文学的独特性,在于坚持,坚持自己的创作个性,坚持自己的文学之路。孙方友的特别,就是在所谓西化、全球化的背景下,坚持表现了我们自己的民族文化精神,光大了中国传统的文学方式,因而成为了孙方友这样的文学的独特的“这一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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