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铭刻于人生旅途的喟叹(陈建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6月09日10:53 来源:中国作家网 陈建功

  任剑锋是老朋友了。

  读了这本散文诗集,老朋友竟显得生疏起来。

  我知道,应该是因为那些铭刻在他人生旅途上的喟叹。

  这一本散文诗选,使我获得感受这些喟叹的机会。

  当然,最先为之激动的,肯定是他自己。

  正如他在“后记”里说的,这本薄薄的散文诗选集是他“四分之一世纪文学创作的结晶”,也记载着他“游走海内外的履痕”,更重要的是,写下了他“漂的心旅和泊的渴望”。

  我相信,这种“漂与泊”的感受即使早已铭心刻骨,重温的任剑锋仍会感到惊异——这是当年的自己吗,这是当年自己的心声吗?你何以有如此饱满的激情?你何以为乡间屋顶上的一缕炊烟而泪流满面?

  夕阳西下,颠簸在崎岖的山路,远远看到故乡的老房子炊烟飘飘袅袅,那如同老母亲种植在屋顶盼归的消息树。自己那颗一直飘泊的心,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归属感。泪流满面,感慨如同炊烟升起,一路无言。(《故乡的炊烟》)

  之所以敢于断言任剑锋的“惊异”,因为鄙人也曾对自己“惊异”过——不经意打开当年撰写的文字,惊喜之余更多的是悲凉,同样问自己,你还写得出这样的文字吗?你的心灵深处还有这样的感觉吗?

  这就是文学,这就是和文学结缘的人生。它使我们每一个心路节点的慨叹都被铭刻。它最终会在适当的时候冲到你的面前,唤醒你自己,也分享给他人。 如前所述,这种唤醒,最初甚至会令你感到陌生。你甚至会怀疑自己和他是不是熟稔的朋友。十几年的朋友啊,你难道就不知道他农家子弟的身份吗?你难道不知道他远离家乡闯荡生活的艰辛吗?你难道不知道他在城市的边缘、在生存的泥淖里挣扎的惶恐与心酸,激愤与呼喊吗?你忽然意识到,就像自己也已淡忘了早年的喟叹一样,你这朋友所遭遇过的一切,竟也被你忽视了——你只记得他的公司豪华气派,他的衣着体面光鲜,记得他乘风来去的豪车,记得他豪爽仗义的品性……淡忘,或是人类的本性?但我敢说,它永远是人类的天敌。且不说世界上那些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勇气面对历史履痕的政客,也不说那些欲盖弥彰,总想把血腥的过往一笔勾销的恶魔。就连我们自己,铭心刻骨的过往,也都随着岁月的云烟,一点一点消散了。而现在,任剑锋重新捡拾起心路旅途上的这些喟叹,整理成这薄薄的一册,不管它是否还有待打磨,单单为了他给我们展示的一个漂泊的农家子弟的行路史和心灵史,足以使你感慨万千,浮想联翩。

  本书传递的信息,属于中国一个独特的时代。

  初读,我曾误以为本书仅仅是徘徊于乡愁的行吟。比如本书的第一辑,标题就是《眺望家园》,而最初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锄头》、《父亲的扁担》、《故乡的炊烟》、《故乡的灯光》、《故乡的云》……展读其内容,也确实都是亲情依依乡情殷殷的慨叹。然而渐渐地,我读出了这亲情与乡情里,透露出一代新人的气象——任剑锋们,既是一个思乡者,也是一个离乡者,既是一个恋家者,也是一个“私奔者”——所谓“私奔”,是当代中国所赋予他们、吸引他们的梦想,是“走异路,寻他乡”,开创别样生活的追求。

  且看《巷陌》一篇,我以为堪称任剑锋们的时代宣言:

  古老的土墙残垣,支着展翅,梦却飞不出的脊檐角;堂皇气派楼房的绿瓦红墙,却抹不尽茫茫乡野的苍白。乡村巷陌通着弯弯曲曲的鹊桥,流动着多少潮湿的两性故事。

  曾经彷徨在十字路口,却匆匆忙忙地拐进这不显眼的胡同,困在洞房花烛的茫然光影里,了却双亲的心愿,完成一种莫名的归宿。

  尔后,离开这意味深长的巷陌。于四海飘泊,筑起一座又一座宏伟壮丽的高楼大厦,去拆下那曾筑下高高的债台。

  生在巷陌末端的新一代,正逆着父辈辙过的迹线,汇集于巷外纵横交叉的路口。一片茫茫绿野,终于染亮一段弯弯曲曲的路。

  再回首,巷陌已成为旧日的风景。

  任剑锋一下子抓住了离乡的本质,他直言自己“正逆着父辈辙过的迹线,汇集于巷外纵横交叉的路口”。这是当下中国一幅多么宏阔的乡村青年的人生图景,称之为可圈可点的经典场面或不为过。这就是昨日任剑锋之所以成为今日任剑锋的因由。这是“这一个”,也是当代中国的千千万。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比利时诗人维尔哈伦100年前的诗句,正成为涌动的民工潮里响彻云霄的呼喊。任剑锋一定熟悉这诗句,更熟悉这呼喊。他质疑这诗句的残缺,更质疑那呼喊的盲目。因此他在“他乡成故乡”的“题记”中大胆地宣称:

  一切的路,都朝向城市去,却永远不是我们心灵的归宿。

  尽管我不无遗憾地感到,《守望城市》这一辑里,一些篇章稍嫌直白,或许因为是结集的关系,有些文章的题旨、章句不免重复,然而其中所揭示的人生境遇、心灵创伤,面对“平等”、“尊严”而发出的呐喊,仍然令我感到振聋发聩。

  他在《我们是蒲公英》写道——

  我们是朵朵来自乡村山野的蒲公英,在时代列车转轨的尖利响声中,随着春风,一拨又一拨地飘至城市。城市没有乡下那么多的山峦,却高楼林立鳞次栉比。无论我们怎样地飞翔,也越不过高楼大厦,只能在幢与幢之间的缝隙飘泊。

  他最终发现,可怕的还不是漂泊,而是几乎难以填平的沟壑—— 

  你有着霓虹闪烁的诱惑,让乡村的人不是涌向了城市,就是在向往城市的路上;你有着水泥和钢筋构成的刚性冰冷,让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隔着栅栏,很近却达不到彼岸。(《城市啊,城市》)

  尊严,则躲在任剑锋们最为隐秘又最为敏感的深处——

  城市啊,城市!

  有着我们蜗居的梦想,有着我们温暖的渴望。能不能让闪烁的霓虹照亮我们内心的迷茫?能不能让我们的脊梁如同高楼大厦那样挺直?我们在流汗甚至流血,能不能不用流泪?(《城市啊,城市》)

  当然,除了直抒胸臆的叹惋和呐喊,我似乎更为欣赏寓意深长的细节。比如,书中写到的,防盗门外,窥视镜前,衣衫破旧的务工者被怀疑、被审视的感受;比如,都市的雨幕中,在彩色雨伞汇成的河流里,突然蹿过的赤条条的身影——

  一群光着膀子的农民工,在雨中奔跑。如一尾尾鱼蹿过这窒息的水面,他们那来自土壤的锃亮黝黑的肤色,在这伞的世界,格外耀眼。(《城市痕迹。雨伞》)

  这样动人的描写,可惜少了一些。或许,可以说,我们对任剑锋传递感情方式的多样性,报以更高的期待。

  说到期待,我不能不谈到一点遗憾。不太满意的几篇,集中在本书后来的两辑中。我相信这些篇章,大多成文于作家境遇的改变之后,可以看到,他沉潜于山水风光之中,笔墨触及历史、文化,显示了他视野的拓展和开拓新的写作题材的努力。然因走马观花的浮泛、素材积累的匆促,可喜,却未能给我们带来新的惊喜。

  好在他的创作道路尚长,我们寄希望于他的努力。

  是为序。

  (陈建功,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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