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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差异与叙事伦理——评秦锦屏的小说创作(孟繁华)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1日09:35 来源:深圳特区报 孟繁华
插画:杨续插画:杨续
◎ 孟繁华◎ 孟繁华

  读秦锦屏的小说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她虽然人在深圳,但小说大多写的是“故乡记忆”或“故乡经验”。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多有发生,比如现代文学史上那些进城后有“创伤体验”的作家,他们在乡村时没有写出他们的乡村体验,进城后的创伤与不适,照亮了他们曾经的乡村经验。

  深圳青年作家秦锦屏是一个创作的多面手。她的处女作是诗歌,然后她写散文、写小说、还写话剧,并且能够做导演。不是说一个作家能够进行多种文体创作有多么重要,重要的是秦锦屏能够把握多种文体一显身手的同时,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她的散文、小说和戏剧文学屡屡获奖,从一个方面证实了这一看法并非虚妄。按照秦锦屏自己的说法,她是生于陕南,长在帝王之州,就业于深圳。虽然年轻却有丰富的阅历。1991年就发表了处女作,是一个“年轻的老作家”。读秦锦屏的小说有一个特别值得注意的现象:她虽然人在深圳,但小说大多写的是“故乡记忆”或“故乡经验”。这种现象在文学史上多有发生,比如现代文学史上那些进城后有“创伤体验”的作家,他们在乡村时没有写出他们的乡村体验,进城后的创伤与不适,照亮了他们曾经的乡村经验。于是,乡村记忆重新浮现的时候,乡村被大大诗意化了,不仅乡村生活充满了诗意或田园风情,甚至民粹主义思想也被自觉接受;当代文学史上,进城的作家也仍然写乡村生活,并且塑造出了众多“社会主义新人”,通过这些“新人”构建了社会主义价值观。这些经验都有它们的历史合理性,当然也有它们的局限性。

  秦锦屏来自陕西,并有难以磨灭的陕西文化记忆流淌在血液里。因此,当她来到深圳后,特区文化和城市文化与她的故乡记忆碰撞之后,巨大的差异性凸显出来。这种特有的文化经验既帮助她更清晰地理解了和照亮了故乡记忆,同时也帮助她更清晰地理解了城市的文化经验。通过秦锦屏的小说我们发现,她书写自己故乡记忆的时候,一个重要的特征就是没有将故乡苦难诗意化。我们知道,由于中国城乡发展的不平衡,造成了城乡二元对立的社会结构。被牺牲的乡村长期处在欠发达状态,物资生活的贫困是乡村苦难的根源。但是,很多作家,特别是“右派”作家恢复创作权力后,普遍有一种将乡村苦难神圣化的倾向。这已经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但是,秦锦屏的小说创作没有这种倾向。她在书写故乡记忆的时候,更多的是发掘故乡生活的细节,尤其钟情于故乡父老乡亲的情感生活。她写祖孙情、父子情、姐妹情、乡里情、爱情等。对情的洞悉和书写,是秦锦屏小说的一大特点,也是她的小说的动人之处。具体地说,秦锦屏汲取了陕西民间文化特别是信天游的精髓。表面上看,秦锦屏的小说大多用信天游的方式命名,比如《人人都说我和哥哥有》、《这么旺的火,也烧不热个你》、《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拉手手,亲口口》等。事实上,秦锦屏不仅是在借用信天游的形式,更重要的是她在小说里承继了信天游浓烈的情感元素。我们知道情歌是信天游的精华,也构成了陕北民歌的主调。如民间传唱的《兰花花》、《三十里铺》、《拦羊的哥哥》、《赶牲灵》、《送情郎》、《泪蛋蛋抛在沙蒿蒿林》、《走西口》等都是情歌的代表作品。秦锦屏将信天游的情感元素生发开去,她不仅写爱情,而是在情感的大范畴里展开她的故事、细节、人物和叙事。这就是秦锦屏小说的叙事伦理。

  《人人都说我和哥哥有》是秦锦屏的成名作。胡儿台的婆姨女子都喜欢的陕北人宝奎,到胡儿台来当麦客,麦收结束了他却没回去。倒是在胡儿台租了一间杂货铺子,连卖东西带住人,每夜都会唱起深情的信天游。有人说他此来和两个女人有关,是刚烈俊俏的小寡妇杏莲嫂?还是富贵家静默羞怯的新媳妇荷花?小光棍金刚揭开了谜底,但同时又让人云里雾里,这几个出类拔萃的青年男女间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小说整体上有鲜明的浪漫主义色彩,但具体细节的生动真实,显示了秦锦屏的写实功力:村里人正在议论荷花一大早上从宝奎的屋里走出来的时候——

  “荷花来了!”围观的人像是得到了号令,“呼啦”给荷花闪开了一条道。荷花跑上前去跪在富贵娘面前:“娘,咱回吧,您老要相信我,啥事情都没有……”荷花话还没说完,富贵娘一个抽耳子就刮了过来,顿时荷花鼻口都是血。围观的男人心都颤了一下,女人有些快活意思的大都是有着丑八怪模样的。富贵娘叫不开宝奎的门,积郁了一个早晨的气出不去,这时看见荷花,便发作了,她推搡撕扯着荷花,揪着荷花的头发往宝奎的门上撞:“不要脸的骚货,你还有脸出来显眼,你滚回去吧,跟着这个麦客滚,有多远滚多远!……”“哐当”一声,宝奎开了门,铁青着脸怒视着富贵娘:“你给我放开她!”所有的人第一次看见平日里好脾气的宝奎发这么大的火。“我让你放开她,你听到没有!”宝奎吼着。富贵娘像是谁给上了发条一样,嘎嘣就弹了起来:“哎哟,你个野汉子倒是比我恶!你把我胡家的人丢尽了,我不活了……”富贵娘哭喊着向宝奎冲过去哭叫摔命,她撕扯着宝奎,叫骂着荷花和宝奎,咒骂着荷花的爹和娘,咒骂着宝奎和荷花的祖宗八辈子。荷花不言语,直挺挺地跪在那里,泪水像小溪一样在净白的嫩脸上奔流。富贵本门亲族的男人从宝奎开门的那一瞬间,全都涌进了宝奎的小卖部,疯狂地砸打店里的东西。他们口口声声说是给富贵出气,其实那些砸东西的男人们更生气的是荷花,生气荷花喜欢宝奎。

  这里写的是一个场景,同时也写出了不同当事人的复杂心理。面对这混乱的场景,一个乡村女子心理的压力可想而知,她的爱的代价和爱的决绝也在这混乱的场景中被瞬间照亮——为了爱她将不计后果。

  秦锦屏对情爱书写得让人感动,重要的是她对生活细节的捕捉能力。《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她写婆婆对孙子的爱:“娃他爸他妈外出打工了,丢下娃给他们老两口带,现在村头的小学里念书,每天放学回来,一个人守着电视机孤孤地看动画片。看完了,跑出去张狂,一直疯到天黑尽了。才泥一身,汗一身地跑回来。衣服还没给他剥完呢,他就乏得歪脖扭颈,斜靠在棉花被垛上睡着了。她这时,总控制不住满腔爱意,捧着他的脸美美地亲上一大口。这家伙要是醒着,可了不得呢,他定会一蹦三尺高,跳跳踢踢地说‘呀!你!你你!……’然后,拽着衣袖猛搓脸。那天,要不是她变脸喝骂,估计娃那半个胖脸蛋儿就要刮掉了。”奶奶对孙子那与生俱来的喜爱情不自禁跃然纸上。这样的细节让每个读者都能会意,那里洋溢的亲切和亲情会在心里荡漾出层层涟漪经久不息。

  还是《黄土里笑来黄土里哭》,小说中的两姐妹阴差阳错地“姐妹易嫁”,因此心生隔膜。雪青后来嫁的男人要叫钟山“舅舅”,雪青按理也应叫钟山家的“舅妈”。可雪青说:“我是先叫后不改,还叫她——姐!”。后来,雪青还是叫了钟山家的一声“舅妈”。钟山家的不解:“今天你咋舍得叫我舅妈了?”雪青尴尬地猛咳一阵说:“老了,再不叫……就没有机会了!”这时,钟山家的——

  咯噔一下,她的心疼起来,一把逮住雪青,她的声音都变了:“雪青,你咋了?有啥事你甭瞒我啊,你这话让我……让我……”她自己都没想到,眼泪会叽里咕噜成串滚出来:“你要不好,我……我活着也没劲了。”这还不是女性主义文学中的“姐妹情谊”,乡村普通女性不懂这些。这是乡村女性多年相依为命的情感最坦诚最真实的流露。

  我们肯定或认同秦锦屏小说的叙事伦理,还有一个重要方面就是秦锦屏对塑造小说人物的坚定信念。她曾说:“一直希望,在我静默的笔下活着一群人,他们欢笑、哭泣,他们怨恨、热爱,按自己的方式生活着、憧憬着……我想打捞起这些被遮蔽在历史尘埃中的人,并试图在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增添那么一两个特色独具的人物。”这段话看似老生常谈,却隐含了秦锦屏巨大的文学抱负和眼光。一段时间以来,在考察中国当下文学特别是小说现状的时候,我认为当下文学的主要缺欠之一就是没有人物,更不要说“共名性”的文学人物。当“典型人物”的理论和观点被认为过于陈旧而被抛弃之后,小说连让我们能够记得、想起的人物也不见了。小说说了很多话,写了很多故事,但就是没有人物能够让你想起,这难道还不是问题吗。正因为如此,我更愿意肯定秦锦屏为“中国文学的‘人物画廊里’增添那么一两个特色独具的人物”的想法。

  秦锦屏这样说,同时在她的小说创作实践中也是这样努力的。比如为她赢得很大文学声誉的中篇小说《这么旺的火,也烧不热个你》中的麻脸女人张红杏,就是一个“特色独具”的人物。一个女人先天“麻脸”是一件多么让人惋惜和同情的事情。可张红杏偏又不顾影自怜,她是一个非常张扬、高调和野性的乡村女子。她几乎不择手段地获得了与二锁的婚姻,二锁心里放不下的却还是初恋女子王小慧。这是一个现代的爱情悲剧。在这场爱情悲剧中,张红杏性格的悲剧性被塑造得淋漓尽致,读后让人唏嘘不已感慨万端;即便在秦锦屏为数不多的城市题材小说创作中,她依然注重人物性格的塑造。比如《老郎同志》,老郎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同志,但他有男性共同的缺点,喜欢年轻漂亮的女子。那个一心想成名的青年演员青蓝找他写歌词,老郎虽然知道对青蓝来说这是一个“节约开支”的捷径,但依然为青蓝所吸引,他不仅不顾太太不断填茶续水的“监督”,忘记吸烟让烟灰烧了裤子,还失态地将烟火一头送进了嘴里。但是这些缺点和毛病没有掩盖老郎内心的朴素和善良。在现场直播给冰雪灾害受灾地区的捐款活动中,他曾三次上台捐款,很多人担惊受怕老郎话唠惹什么差错,可老郎没有任何不得体。他第一次捐的是老婆给的零用钱,第二次、第三次都是他现场向同事借的钱。这是一个带有轻喜剧色彩的小说,在幽默夸张的讲述中,老郎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拉手手,亲口口》中的侯满江,鬼使神差阴差阳错地失去了未婚妻子郭彩霞,一个创伤性的情感记忆几乎伴随了他一生。一个乡村憨厚又虚荣、卑微又倔强的农民形象入木三分地被刻画出来。两个时代两重天,时过境迁世道变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事件受伤的却是同一个侯满江。小说虽然充满戏剧性,但都是为了凸显和塑造人物。这一点秦锦屏确实有自己独到的体会。

  总体说来,在文化差异性的比照中,写生活细节、写人物、写情感,构成了秦锦屏小说最重要的特征和叙事伦理。我们当然还不能说秦锦屏的小说已经取得了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但就她已经发表的小说来看,她对小说的理解不仅独特,而且十分正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我们就有理由对秦锦屏的小说创作深怀期待。

  作者简介

  ●孟繁华

  著名文学评论家、北京大学文学博士、香港岭南大学客座教授、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博士生导师、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主要作品:《众神狂欢》、《梦幻与宿命》、《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中国20世纪文艺学学术史》等。《文学革命终结之后——新世纪文学论稿》曾获鲁迅文学奖文学理论评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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