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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中“蛾眉”多微言( 遆存磊)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20日11:11 来源:文学报 遆存磊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中,沈从文在论及“宫乐图”时说,“当时于发髻间使用小梳有用至八件以上的,……温庭筠词‘小山重叠金明灭’所形容的,也正是当时妇女头上金银牙玉小梳背在头发间重叠闪烁情形”。

  “小山”之解,黄裳称之为“千古之惑”。董桥曾著文大致总结了一下:俞平伯说小山是山屏;夏承焘说小山是山眉;金克木说小山乃发髻高低不平,宛若小山;沈从文如上。而叶嘉莹的 《小词大雅》一书,即是以温庭筠《菩萨蛮》一词为立论起首的,自然涉及“小山”之诠释,“小山指的是折叠的屏风。因为屏风是折叠的,所以看起来高低不平,它就像一个山的样子,所以是‘小山’,而且是‘重叠’”。这种诠释的好处,是与下句“鬓云欲度香腮雪”连接自然,“当这窗外的日光的光影照在屏风上闪动,把她惊醒了,所以她在枕上一转头,那‘鬓云’,如云的鬓发,就遮掩过来,就从她的香腮,如雪般洁白的香腮上遮掩过来”。

  叶嘉莹讲解温庭筠 《菩萨蛮》词,诠释“小山”,固然见其品评“名物”功夫,而更要紧的,乃是对“懒起画峨眉、弄妆梳洗迟”之考量。所谓蛾眉、梳洗,乃至其后的绣罗襦、金鹧鸪,均为比兴寄托语,“此感士不遇也”。这种说法起源于清代学者张惠言,以此来说明小词里面有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之情。叶嘉莹对张惠言之说的思考与接受,其实是有一个过程的,在早期论文《温庭筠词概说》中,她说,“若飞卿词即但以金碧华丽之色泽,抑扬长短之音节,以唤起人之美感,而不必有深意者。此正纯美之作品之特色,故曰飞卿词多为纯美之作,此其特色也。然在纯美之欣赏中,以其不受任何意义之拘限,故联想亦最自由,最丰富(此正为温词被人解释为有寄托之原因)”,“张惠言诸公则又强作解人,不惜为穿凿比附之说”。我们可以看到,其时的叶嘉莹并不认可张惠言之说,但仍留有余地。

  而到了后来的 《唐宋词十七讲》,直至《小词大雅》,叶嘉莹已将张惠言之说作为阐述词的修养与境界论据之一,这主要因为她吸收了西方的文化语码学说。“温飞卿的词,之所以被张惠言认为他有寄托的意思……是因为在温庭筠的小词里边,他所用的那些语词,那些词汇,比如他说‘蛾眉’,这个‘蛾眉’作为一个语言的符码———西方的语言学说,一个语言被这些诗人、文人使用得很久了,它就变成了一个code,变成一个语码……结合了这个国家民族的文化传统。”而王国维“境界”说的加入,对探讨词之修养与境界,愈加得心应手。

  叶嘉莹这种思考的深入,除文化语码之外,还有接受美学的影响。一个作品写完之后,在某种意义上,它已经脱离了作者而存在,若不进入阅读的环节,其本质上并无完成。若能从作品中读出微言大义来,非读者的胡乱联想,而是好的文学作品之丰富性与含混性而导致,所谓“一千个读者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是也。如此,张惠言的“比兴”说,王国维的“境界”说,就都不是空穴来风、无稽之谈了。

  叶嘉莹还举出张惠言《水调歌头》“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等五首,及王国维《浣溪沙》“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以证词之“微言”。两位均为学者、理论家,填词为其余绪,或亦有验其词论的意思。《水调歌头》《浣溪沙》诸作,自然属上乘,不过在我看来,似及不上如李后主冲口而出的一首《相见欢》小词:“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拿词作与李煜比较,或显得有些不公道,毕竟才情的高低有差异,但我感觉,张惠言、王国维填词,似先存了一个“微言”的心,虽不乏高明之处,却少了些自然之色。

  叶嘉莹曾说,“我之喜爱和研读古典诗词,本不出于追求学问知识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感动和召唤”,“学习中国古典诗歌的用处,也就正在其可以唤起人们一种善于感发、富于联想、更富于高瞻远瞩之精神的不死的心灵”。她以西方理论引入中国古典小词,一方面拓宽了阐释的维度,一面却亦有理论与文本间的不适之嫌,不过其“妙悟心通”的读词法,起到了融合的效用。“另一只眼”看古典小词,在叶嘉莹这里,消泯了距离,更好地发掘出“潜能”,“给了读者这么多诠释的可能性,给了读者这么丰富的感受和联想”。叶嘉莹填《蝶恋花》 词上阕云:“爱向高楼凝望眼。海阔天遥,一片沧波远。仿佛神山如有见。孤帆便拟追寻遍。”亦正是小词之“微言”的一例罢。

  (《小词大雅:叶嘉莹说词的修养与境界》叶嘉莹/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5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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