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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远的长歌(赵玫)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5月11日14:17 来源:人民政协报 赵玫

  所有美丽的愿望,都向着那辽远的荒漠,漫漫黄沙中耸立的不朽的艺术。古往今来,多少东方人、西方人,耗费了岁月的荏苒和迁徙,就只为看到被世界瞩目的莫高窟。

  终于坐上汽车,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已在前往敦煌研究院的路上。竟莫名其妙地,心怦怦地跳,某种近乡情更迫的感觉,又仿佛是去朝拜,怀某种近乎于虔诚的期待。敦煌,之于我,就像是某种宿命。那片饱经沧桑的崖壁,似乎和我有着千丝万缕的梦一般的牵念。我曾写过盛唐时期的《武则天》、《上官婉儿》和《高阳公主》三部历史小说,写作过程中竟然曾无数次鬼使神差地想到此刻的立足之地。

  这主要是因为高僧玄奘,他西域取经的故事已成传奇。地处河西走廊西端的敦煌,是古代西域与中原地区的交通要冲。我从没有过关于玄奘与敦煌的实际研究。但我总是以一种抑制不住的猜想,去描画玄奘从长安动身抵达敦煌的情景。他会有若干时日的勾留,去四处瞻仰壁画或石刻中那些飘舞的飞天之神,为自己增添漫漫旅途的精神粮草;而当他从西域返程,越过了阳关与玉门关的关隘,一定是带着满载而归的喜悦,流连于莫高窟山上山下,念天地之悠悠,独喜极而泪下,然后再马不停蹄地赶回长安。

  玄奘从西域带回的大量佛教典籍,完全顺应了朝廷的宗教需要,亦一定在大唐皇宫里激起了重重兴奋的波浪。否则,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大德高僧,怎会被迅速组织起来,开始苦心孤诣地翻译、研究这些佛门圣典的文化瑰宝。

  与此相关联的是有一位叫辩机的和尚,曾是玄奘十分得意的门徒。他有着虔诚的信仰、渊博的知识、极其优美的文笔。玄奘以他前往西域的经历,写了一部《大唐西域记》的书。而这部经典就是玄奘口述、辩机撰写的。辩机这位青年才俊对佛教经义了然于心。他本来很有希望秉承玄奘的衣钵,成为万人瞩目的高僧。总之在长安那个风云际会的都市,是各种机会都会有的,然而———

  然而辩机却最终死于非命,那就是我的《高阳公主》的故事。何以一位翩翩少年的和尚,竟在不经意之间和大唐公主扯上了干系。是的,他们相爱了,并爱得如火如荼。但不久后,辩机就挣脱出来,彻底了断了他和公主间疼痛的恋情,将身心沉浸于译经的事业中。但最终曾经的爱情败露,在秋的凛冽的寒风里,在萧萧落叶中,李世民腰斩了女儿深爱的辩机。从此凄凄惶惶,痛断肝肠。大唐公主所亲历的这段悲惨的往事,在我心中,与敦煌、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的,敦煌。那,归去来兮的,岁月的萦绕。

  终于穿越了漫漫黄沙,转弯处,看到远方几株葱茏的绿树。它们就那样骄傲地矗立着,或者是为了告诉我们,就要看到那一窟窟佛龛了。

  就在去年的全国政协会议上,我奇遇了敦煌研究院的院长樊锦诗。记住她,是因为她将毕生献给了敦煌,就像她的前辈常书鸿。单单是她的名字就美丽非凡,她刚好又是出生于杭州的江南女子。我只是星星点点地略知其生平。自考取北京大学考古系专业后,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奠定了她艰苦卓绝的一生。毕业后,她毅然地来到了遥远的莫高窟,从此致力于敦煌遗址的保护和研究,成为著名的享誉海内外的敦煌学者。她带领着敦煌研究院的所有科研人员,在石窟考古、佛教美术、遗书文献研究等多个领域取得了世界瞩目的成果,彻底改变了“敦煌在中国,敦煌学研究在国外”的历史。

  由樊锦诗对敦煌的一往情深,愈加怀念那些曾为敦煌呕心沥血的先驱们,诸如最早将敦煌纳入学术研究的王国维、罗振玉等国学大师。他们不仅编辑出版了《敦煌石窟遗书》、《鸣沙石室古籍丛残》等书籍,还多角度展开了对敦煌学的研究。之后又有刘复、胡适等学者,将流失海外的敦煌遗书抄写并翻拍过来,先后编辑了《敦煌缀琐》、《巴黎敦煌残卷叙录》等重要文献。

  樊锦诗说,中国学者为抢救祖国的文化遗产,承受着各种压力,陈寅恪因此而慨叹,“敦煌学者,吾国学术之伤心史也”。画家张大千来到敦煌,临摹壁画,并将洞窟内容的记录和分析编成了《莫高窟记》,遂被陈寅恪谓之为“大千先生临摹北朝唐五代之壁画,介绍于世人,使得窥此国宝之一斑”。

  然后是常书鸿。他来到敦煌后,就再没有离开过。他竟然和弟子樊锦诗一样,出生于美丽的西子湖畔。他曾经满怀抱负,前往巴黎,将油画当做他人生的追求。但偶然的机会,他与“海外的”敦煌相遇,从此便一发不可收地将自己献给了大漠孤烟中的敦煌。是的,那就是常书鸿毕生的梦想。是的,他们那一代有着热血、使命和担当的知识分子,对祖国文化的热爱已成为了他们刻骨铭心的信念。

  这让我再度想起长江上游的李庄,在那里,抗战时期的傅斯年、李季、梁思成、林徽因等一大批文化名流,在缺衣少食的艰苦环境中,始终锲而不舍地研究着他们各自的学问。这让我深深感知到了他们那一代知识分子深沉的文化情怀,以及他们所担当的那份民族的责任心。

  是的,这一切的一切之后,便“轮”到了敦煌。

  走近神秘的莫高窟,仿佛置身于远古。几千年的风云变幻,却仍不能改变大自然永恒的形态。而敦煌,便是被这片西北边陲的水土孕育的城市。在这里,你能遥望戈壁上的烽火台,以及云游的乐僔看到的那万道霞光。是的,当乐僔决意留下来,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开启了宕泉西岸岩壁上开凿石窟的伟大工程,从此,也就意味了,莫高窟的存在。

  这是种怎样不朽的奇观,又有着多少僧人和工匠日复一日地敲击着坚硬的石壁。他们从春到冬,从生到死,永不停歇地劳作着。就这样,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地,用生命和年轮铸就伟大艺术,以及伟大的艺术家。

  如今的敦煌,已行云流水,有序地接待着八方来客。训练有素的讲解员们,仿佛怕惊扰了大地下的魂灵,始终轻言细语地履行着轻车熟路的解说。窟中不准拍照,这已成为保护文化遗产的重要规则。于是在黝黑的窟穴中,为了能将旷世的真迹保存下来,只能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瞻仰壁上那些绝美的绘画。

  静寂的窟中,既有淡定的坐佛,亦有圆寂的卧佛,安然侧卧,神色安详,仿佛置身于明媚的彼岸。在这片土地上,历朝历代,都留下了他们或深或浅的印痕。皇室的灿烂辉煌,民间的朴实无华。留下了,或辉煌,或式微,或最终的衰落。

  于是想到在崖壁洞窟中长久驻留的,大抵有两种人。一种是苦行僧般虔诚的传教者,一种是千辛万苦开凿洞窟的工匠们。尽管他们有着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但在狭小的洞窟内,无疑都背负了生命的悲哀与不幸。

  且不说那些僧人怎样抱持着他们毕生的信念和理想,在佛的世界,普度众生。想说的是,在漫漫戈壁上,岁月年轮中,那些普通的工匠,无论风霜雨雪,漫漫黄沙,都不曾停下过他们艺术的探寻。是他们,年深日久地,缔造了这伟大的艺术王国。而这些不同年代的工匠们,很可能并不知自己是怎样了不起的艺术家,是完全可以和世界上任何伟大的画家、雕塑家相媲美的。而他们在此,并不是为了信仰,甚至不是为了艺术,而只是为了活着。但他们客观上就是用智慧和心灵感觉铸造了不朽的艺术。

  寂寂中的壁画大多在颂扬着佛的生平。而此前,据说佛从不渲染自己,只传播信仰与理念。不知曾几何时,佛的生平,竟也像耶稣基督那样,慢慢地被传颂。并像被画在彩色玻璃上的耶稣生平那样,开始了对佛祖的演绎。于是在敦煌的壁窟里,除了那些壮丽的佛像,便是画满了佛祖生平的壁画。几乎每一个洞窟都在讲述着相同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往往是依照施主或工匠自己的想象来完成的。

  是的,最惊叹壁画中的那些“飞天”,那被称之为“敦煌壁画灵魂”的美丽倩影。尤为喜欢古代服饰中那叮当环佩的声响,缓步轻摇中,玉石般清脆而柔润的叮咚声。似乎,这是佛像和壁画中都能触摸到的一种绝美的景象。特别是,佛僧衣裙中起伏的皱褶,以及菩萨肩头悬挂的璎珞。而藻井中的图案,就像是美丽的丝绸。有人说,僧人单纯而简练的袈裟,古朴而庄重的色调,无疑衬托了他们内心的睿智。又有人说,在某个时期,佛像通常穿右袒式或通肩式赤布僧伽梨。这种服饰有着密集的装饰性衣纹,给人以薄纱透体之感,史称“曹衣出水”,何等地飘逸逶迤。

  敦煌进入鼎盛时期,是在壮丽的唐代,而那时的“飞天”,伴随着王国的兴盛,显得格外辉煌。云中的“飞天”,绚丽斑斓,美轮美奂;或抛洒鲜花,或手捧璎珞;或吹奏羌笛,或反弹琵琶;于是散花、歌舞,悠扬的礼赞。于是,佛的美,璎珞的美,佛禅坐姿的美。或者唯此,才能表现出佛悲悯的情怀,高远的志向,以及他对芸芸众生那份永恒的爱。

  是的,如此,佛的敦煌,或者敦煌的佛。我终于如愿以偿地,完成了心中灿烂的礼赞。

  (作者为天津作协主席,本文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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