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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端·零年(云也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16日09:46 来源:中华读书报 云也退

《开端》,[美]萨义德著,章乐天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49.00元

《零年》,[荷]伊恩-布鲁玛著,倪韬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68.00元

    其实我们很难找出一个真正的“开端”来。小说,或用萨义德的术语说,“叙事虚构作品”,是人为的设计,为的是拓展了我们的想象空间,而现实中,一桩事情的“开端”常常也是事后的虚构。

    看记者采访一个知名人士,总是问他/她:你是怎么走上这条道路的?回答者就说:“哦,其实这事也很偶然……”然后说出一个故事,往往包含了某一个时刻:我从那时起就如何如何,那一刻我就立志要如何如何……

    你信不?

    这 样的俗事犯不上让爱德华·萨义德这样的大批评家来解答。不过在《开端》这部出版于1975年的著作面前,你必须思考这个问题:什么是开端?怎么就开始了? 萨义德就举出了小说的例子:小说都是虚构,传统的小说家写一个人,得让他去做点什么:比如某日他开车上路,他接到一封信,他想结婚,甚至某天从睡梦里醒 来,所有的故事就是由此开始的。但真实的人生是这样的吗?是从一部小说开始的地方开始的吗?

    开端也总是很美好的事情:婴儿永远无 暇;童年总是被神化;成功人士回忆作出决定的一刻,仿佛混沌初分,乾坤肇始;婚姻揭开序幕,总是始于一场盛大的婚礼,后来再怎样不堪,当初的记忆总是好 的;一场暴政往往是以欢呼雀跃、满怀憧憬开始的,因为它终结了一段令人不满意的岁月,乃至事后人们虽然醒悟,要想尽量把那个开端描绘得黑暗一些,也仍然感 到力不从心,别别扭扭,仿佛在吃自己的胎盘一样。

    人生的路啊怎么就越走越窄——我们经常发出这个感慨,然后怀念有无限可能性的小时 候。其实这个问题,体验最深的是小说家,思考最深的是批评家。一部小说就是在限定主人公的路,萨义德选择了几个案例,例如拉伯雷的《巨人传》,例如狄更斯 的《远大前程》。时间上、空间上的先后,也是他们写作、我们阅读的顺序,我们渴望读完整一个故事,来龙去脉,前因后果,用他人的故事来丰富自己的路。热爱 《红与黑》的人,一定觉得自己多了一条生命——只不过是一个名叫于连·索雷尔的人代替自己走了;热爱《海底两万里》、《悲惨世界》、《飘》的人也一样;我 再读格雷厄姆·格林的小说《问题的核心》时,主角斯考比几乎成了另一个我,我心跳着他的心跳,纠结着他的纠结;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随笔集《伊斯坦 布尔》中,说他从小就想象着城里居住着另一个自己:他希望能多些生命。

    其实我们很难找出一个真正的“开端”来。小说,或用萨义德的 术语说,“叙事虚构作品”,是人为的设计,为的是拓展了我们的想象空间,而现实中,一桩事情的“开端”常常也是事后的虚构。因为,历史,不管是个人的、集 体的还是社会的,都是用文本、用语言记录的,顺序,是它们自然的属性。

    不必信,也不必斩钉截铁地不信,“开端”是一种必要的虚构, 内置在我们的大脑深处。需要直面开端的难度的,是小说家,萨义德琢磨了许多小说家和诗人:弥尔顿、康拉德、哈代、福楼拜、T.E.劳伦斯、托马斯·曼,还 有哲学家,如弗洛伊德、福柯,还有萨氏最崇敬的意大利哲人维柯。他是人文主义者,拥抱伟大的欧洲文化,写到用心处激情澎湃。跟着他的笔触,我知道文学是不 可或缺的东西,它不仅让人扩充出千万条自身的道路,而且靠着它,我明白了何谓道德与理想。

    如果说一个人的开端无法确定,一段历史的 开端,倒是可以确定的。比如说,第一次世界大战就是爆发于萨拉热窝事件,毫无疑义,辛亥革命也是从武昌枪声开始的。中国历史有浩如烟海的史料记载,一个皇 帝的登基,常常都是一个时代的肇端。近来所读的好书里,伊恩·布鲁玛的《零年:1945》有个副标题叫“现代世界的诞生”——1945年二战结束,在布鲁 玛眼里,那是现代世界的开端。

    这个开端并非一个点,而是一个横断面:在纽约,在伦敦,在巴黎,在莫斯科,到处都是庆祝的人群,在希腊,内战刚刚开始,在巴尔干,多个民族、多个宗派混战在一处,在远东,国共保持着表面上的和睦关系,等待着破裂的一刻。

    战 争结束,似乎理应是欢乐的声音占多数,就算战败国,民众也应因为压力散去而松一口气吧。非也,理性的声音告诉我们,情况很复杂。例如,5月8日的法国《解 放报》的说法就很冷峻,带着一点讽刺:“胜利日总体上是年轻人的派对……对于年轻人来讲,危险过去了。”西蒙娜·德·波伏瓦写道:“很久以前就有人预见到 这一天,因此没带来什么新的希望。从某种角度来看,这样的结局跟死亡差不多……”

    波伏瓦一点不矫情。对很多人来说,死亡不是抽象的 “差不多”,而是在真实地继续发生。一种杀戮结束了,其他杀戮还在继续,新的杀戮在发生。战争结束后的一段时间,世界和之前一样乱,悲剧的种类还更多了。 无家可归的人在难民营里,这些临时住所星罗棋布,战争导致的社会剧变催生了它们。集中营、死亡营的幸存者,解放带给他们的不仅仅是自由,还有流浪,因为大 多数人的家园都被毁了,即使没有毁,原先的住宅也住了其他人;哪里都不欢迎他们。能回家的人也很不幸,因为他们的“好运”反激起了反感:别的受害者都去难 民营了,你们还能回家?像话吗?

    欢腾的另一面,就是人人都别转脸去,对别人的苦难不感兴趣。一个时间开端,面相却有许多种。

    战 争结束,复仇开始。犹太人一时无处寻仇,别人却可以。第四章“回家”所记之事尤其惨烈:德国被打败,国界之外的德语人群一同受殃,1100万说德语的人, 被从奥德河东边、奥地利南部以及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区被撵出来,之前他们代代住在这些地方,融入当地的文化,突然之间就背井离乡了。希特勒一心要执行的 种族纯化政策,让所有种族各安其界,不得互相通婚,战时未能如愿,战后竟得以实现。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种族清洗远不只是停留在遣返 或奴役德国人的层面上,它延伸到与德国有关的一切事物。布鲁玛写了一个姓胡普卡的半犹太人,曾被人在雨中赶着走,路过自己就读过的学校,留意到地上有一堆 破破烂烂、湿漉漉的书,都是些被纳粹封杀过的作家作品,如托马斯·曼、阿尔弗雷德·德布林等——都是德语界顶尖的大作家。“这些书在被纳粹政府没收后扔进 犹太公墓,现在不知怎的出现在大街上”,无人认领。作家及作品的命运,正是战后乱象的一个写照;它们在自己人眼里是叛徒,在别人眼里又是该被排斥的恶物。 两头见弃的困境,并不只是犹太人才有。

    就这样,一个新时代开始了。战后审判,冷战发端,联合国成立,一件又一件新鲜事充实进这个新 时代。虽然说,毫无疑问,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历史时期,但二战的遗产仍然没有得到真正的清算。什么是开端,是个问题,一个开端到哪里算是一个结 束,则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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