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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手作家是写出经典人物(彭俐)

——读刘一达长篇小说《传世猫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15日11: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彭 俐

  小说家的本事就是把人写活,让你相信书中的人确实活过,尽管你只是通过铅字认识那些人,但那些人物呢,却比你亲眼见到的人还要印象深刻。读了刘一达花五年时间创作的长篇小说《传世猫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就再也忘不了其中的人物于嘉欣——白姥姥了。

  刘一达塑造的白姥姥——这一人物,有生活原型的依据,更有艺术想象的升华,作为一个鲜活的文学形象,在作者心里沉淀了许多年,酝酿了许多年,日久生情,不免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在其中。古稀之年的白姥姥一露面,就给读者以惊艳的感觉。70多岁的老妇人原来也可以这样美丽动人:“她的确长得楚楚动人,头发乌黑,像是,不,肯定是染过的。椭圆的脸型,光润饱满,淡眉轻挑,像是精心画上去的,眼睛不大不小,眼窝有些深,疏朗的双眼皮,眸子又黑又亮,转动起来,隐隐约约,那对眸子似乎还汪着秋水,闪着寒星,一颦一笑间,眼波里灵动着俏媚的光亮,透着那么温和与亲切……”

  古今中外的小说,尤其是经典小说,虽然读的不多,也不能说少,却从未见过像刘一达笔下的白姥姥——这么风姿绰约、魅力夺人的姥姥形象。马上浮现眼前的,就只是曹雪芹先生的小说《红楼梦》中的刘姥姥,那可真叫典型形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除了这位刘姥姥以外,我们还能记住哪一部小说中堪称人物的姥姥呢?只能说《传世猫碗》中的白姥姥了,更何况那位刘姥姥只是小说中的小角色,而这位白姥姥却是小说中的大主角。

  刘姥姥土,白姥姥洋;刘姥姥俗,白姥姥雅;刘姥姥粗,白姥姥细;刘姥姥丑,白姥姥美。能把姥姥写得好美好美,敢把姥姥写得好美好美,并且是作为最最重要的一号人物来写,作为旷世之恋的女主角来写,恐怕到目前为止的文坛上,也只有刘一达一人能够做到吧。不知为什么,在刚一读到有关白姥姥的故事段落时,我眼前就浮现出一枚蓝色夜幕中的白月亮,明晃晃的,鲜亮亮的,有趣的是,我这读者对于人物的想象——白月亮,竟然在作者后面的描述中得到印证。作者刘一达的描写细腻生动,显然是生活经历使然,他在年轻时做记者,真就结识了一位寡居的贵妇人,并成为忘年交。他先是在胡同中的院子里见到白姥姥,“她穿着一件蓝地儿小白花的衬衣,衣服有点掐腰儿,衬出她的苗条身段,齐肩的短发,下边烫着小卷儿,脸还是那么地细白光润,身上和手上没戴任何饰物,却尽显雍容华贵的气质。我端详着她,发觉她的眉毛和嘴唇略微修饰了一下,但化妆得非常巧妙,一般人不易察觉。我心里暗忖,难道她知道我要来,特意捯饬捯饬了吗?”

  古人谈论写作时曾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人间词话》)”。也就是说,凡是对于景物地铺陈、描摹,都是一种情感地宣泄、抒发。作者继而描写白姥姥的居住环境:“两开间的屋子,大约有二十多平方米,迎门是个八仙桌,旁边两把太师椅,一看就知道这是老式家庭的摆设,双人床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空间,紧贴着是个像书橱似的木架……堆了许多书刊……但西墙上有幅油画非常打眼,这幅画是欧洲印象派的风格,色彩浓烈。画面上有绿树掩映的几间老房子,暖色调的天空,远处是太阳的霞光,而近景却是一轮白色的月亮,月光透着那么温柔、高洁,显得那么神圣,又那么神秘。我们平时经常能看到这种天象,一边是太阳高照,另一边的天幕上又悬挂一轮月亮。但太阳在这幅画的画面上只是柔色的光昏,而右上部的那轮月亮色彩极亮……画面上的老房子前,一个健壮的裸体男人的背影,伸展着双臂,冲着月亮,像是呐喊呼唤,又像是企盼和渴望……”——在这里,作者很善于用环境和背景来烘托和表现人物的气质、性格、修养和情感,堪称是文学写作教科书式的一种人物刻画,即让一个个场景、一个个物件说话,而且说的是“情话”。比如,“八仙桌”和“太师椅”告诉我们女主人的社会阶层和身份;“书橱似的木架”和“许多书刊”告诉我们她的志趣和爱好;“油画”和“印象派的风格”告诉我们她的优雅和闲适;最是那油画中“一轮白色的月亮”和“一个健壮的裸体男人的背影”隐约而巧妙地告诉我们白姥姥和彭三爷两人之间的一种既隔绝而又难舍的旷世恋情。这不啻一种烂漫抒情的描写,描写的是一对烂漫多情的老北京胡同四合院中的恋人。

  对于任何写作者来说都是一样,刻画好一个人物是非常不容易的。首先,人物要出奇,就像上好的古物文玩一样要珍稀,就像猫碗。人物出奇才能满足读者的好奇,但是读者的满足可不能来得太过轻易,否则,也就太没味道了。作者要懂得吊人胃口的秘诀,制造些悬念就等于承诺(给读者)滞后的小惊喜。在这部小说中,白姥姥亮相惊艳,穿戴不俗,居室雅致,吐属不凡,可是她的身份却依然是一个谜,作者有意迟迟地没有交代。你越是不交代,读者就越是想知道,乃至自己去猜,这白姥姥年轻时到底是干什么职业的,怎么会这般清风明月的风姿、雍容华贵的气质。在现实生活中卖关子大多是讨人嫌的,但在小说中卖关子却很讨人喜欢,这是因为人们在做事时总愿直线抵达,而在娱乐时却喜欢跨越障碍。在白姥姥向采访她的大作家讲述李鸿章赴美考察经历时,很自然、很随意地说出了她曾经的职业——英语教师。

  正因为白姥姥是英语教师,所以她讲述的李鸿章的厨子给美国议员上一道“杂碎”名菜的故事才具有可信性。而她看似戏谑编排、实则切中肯綮地评价——“李鸿章这一生,整个就是一碗杂碎汤”,便是符合其身份的说辞。这也是这部小说的精彩情节,白姥姥幽幽地说:“不是我妄自尊大,斗胆给一个历史上的大人物盖棺定论。你对李鸿章应该多少了解一些吧?前几年,我们可一直把他当卖国贼宣传的对吧?现在还他历史本来面目了,不过,她毕竟不是国家的功臣。可是国家在裉节儿上又离不开他。你说他应该算哪类人?杂碎,对吧?他的学问、功名、思想体系,整个儿是两个字:杂碎!”——在此,作者借用白姥姥之口,道出了一个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的普遍现实——“杂碎”状态,即从官僚阶层到市井小民,从形而上的思想意识到形而下的行为方式,都可用“杂碎”一词来概括,或者说用“杂碎”这一道菜来形容。“人生也如同这杂碎呀”,这话是白姥姥说的,其实是作者想说的。“杂碎人生”——是一个人生哲学的崭新的术语,它的发明者是白姥姥,不,是刘一达。

  的确,“人生也如同这杂碎汤呀!你说人这一辈子,吃过的饭,走过的路,说过的话,干过的事,想一想,看一看,不就是一碗杂碎吗?”——就此,我们说《传世猫碗》,是一部具有哲学层面的思考和哲理意味的小说,恐怕没有错吧?是的,这不是一部知天命以下,即五十岁以下的作者能够写出的小说,无论就它的老北京题材的厚重而言,还是就它的人生思考的深邃而论,都是如此。

  当然,作者并没有忘记让白姥姥这一人物不仅仅坐在那里谈天说地,侃侃而谈,而是站起身子来走动走动,做做一个女人该做的事情,也只有这样才能让笔下的人物变得立体,鲜活,呼之欲出,血肉丰满。老北京有句谚语,也是歇后语:“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正是,口说杂碎不成,做碗杂碎给咱看看,尝尝!还别说,这白姥姥(即于嘉欣)的爷爷于子鸾号称“京城名厨”,在四九城的勤行可是响当当的人物。否则,光靠英语教师的那点儿阅历,她白姥姥就能脱口说出“杂碎人生”的绝妙比喻来吗?——这些逻辑关系早就被作者设计、安排好了。“我们俩闲聊了一会儿,白姥姥做的杂碎出锅了……‘尝尝吧,这叫杂碎汤,地地道道的老北京的小吃……在早,这叫穷人美,穷人吃不起涮肉,烤肉,怎么办?吃口杂碎解解馋吧……’”

  不难看出,在这部有着伸长思考和佳妙构思的小说《传世猫碗》中,作者刘一达是铆着劲儿要把老北京的这点儿民俗特色凸显出来,这从白姥姥的人物塑造中看得真切。其实,这也似乎多少有损白姥姥形象的完整性,本来她的气质、性格是有些洋范儿的,家里的书刊多,墙上挂油画,上班教英语,说话文绉绉,理应爱吃西餐,至少不至于迷恋杂碎汤才对。而她的爷爷呢,倘若不是前清进士或举人,起码也该是个秀才之类的读书人,总不该是个常年在烟熏火燎中过活的厨子吧,尽管是名厨也不太斯文,因为白姥姥多斯文吶?!当然,要是这样的话,这京味小说可就没法儿写了,写出来怎么看怎么像是洋味的海派小说。再说了,作者对人物的塑造思索缜密,不露破绽,他已经对白姥姥的斯文气质有了合理的解释:“到了于姥姥(白姥姥)她爸于恩波这辈,于家已然跳出了勤行。于大舌头有眼光,认准了读书的重要,对孩子的教育非常上心……两个女儿,也都念了大学……”

  小说和戏剧创作有许多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总要设置一些用来勾连剧情(情节)的贯穿道具,同时这些贯穿道具也多少带有点儿寓意,足以隐喻或彰显故事人物的某些特点,比如前面提到的“杂碎”,还有就是下面要说的“白金人儿”。白姥姥一生的恋人彭璟如——彭三少爷,上高中时曾骑一辆英国制造的自行车——“白金人儿(凤头牌)”,带着豆蔻年华、含苞待放的于嘉欣在古都的大街小巷里兜风,显摆。其实,彭三少爷不是在有意显摆这辆“白金人儿”自行车,而是在无意中炫耀后车座子上坐着的犹如“金枝玉叶”的人儿——年轻时的白姥姥。——有了作者这段老育英中学一对高中生“校园恋情”的铺垫,等到末了——小说结尾,白姥姥和彭三爷亲密又亲昵地携手徜徉在昆明滇池边的场景出现,也就顺理成章了。

  必须承认,“白金人儿(当时的名牌自行车,相当于今日时髦的宝马轿车)”的出现对刻画人物是很给力的,间接映衬、强化了白姥姥的魅力。而白姥姥本身不正是一个闪闪发光、无价之宝——“白金人儿”吗?——前前后后,作者调动、运用了一切文学方式和手段,运用白描、细描、想象、象征、明喻、暗喻、借喻等等手法,使得白姥姥——这一人物形象愈加生动、传神、鲜明、出彩。而且,作者还总是围绕一个“白”字做文章,做足了文章。白姥姥那叫一个白,真叫一个白,太白,美白,她的“皮肤白净细腻温润”,她穿着“蓝地儿小白花”的衬衣,她养的波斯猫“白毛蓝眼睛”,她墙上挂着的油画是“一轮白色的月亮”,她熬的杂碎汤是“乳白色”的,就连她做的杂碎也叫“白汤杂碎”,而她那个一直神神秘秘的猫碗的——成化白地儿瓷,当然就更是一个白了。不光是白姥姥——这人长得像千年瓷器一样白净、光洁,而且其人的品性、品质也像世代珍宝一样地值得追寻与爱重。的确,白姥姥是经过社会生活的“千度高温”历练才成形的,其生命的质地纯粹,仿佛“成化斗彩”的异彩纷呈。她没有什么惊世骇俗的语言传世,却记住了她深爱一生的恋人——彭三爷的一句话:“人只有站起来,才知道世界属于你。”——这就是作者所要表达的老北京人的岁月沧桑所沉淀出的情感与精神的深沉意蕴,发人深省。

  不错,作者也正是这样形容白姥姥的:

  “我发觉白姥姥在陷入沉思状态的时候,那种文静和淑雅的气质更有女人的魅力。她是不是那个成化斗彩小碗的化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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