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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德英“三花”烂漫(舒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09日09:33 来源:光明日报 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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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德英“三花”烂漫

2007年9月,冯德英在电视剧《山菊花》的首映式上。 CFP
20世纪80年代冯德英在昆嵛山留影。

  《苦菜花》《迎春花》《山菊花》——每一部作品背后都带着神话般的数字。单一部《苦菜花》,出版50年来已翻译成10种文字畅销1000万册。

  作为与杨益言、罗广斌、曲波、金敬迈等同时期的重要作家,冯德英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当年他写完《苦菜花》初稿时,还不满20岁。

  冯德英说,“三花”中,他自己比较满意的是《山菊花》,因为较之先前的作品,各方面的准备和认识更为充分。

  1982年,《山菊花》被改编拍成电影,成为倪萍的成名作。

  和平年代,冯德英一直没有停止以笔为武器的“战斗”。20世纪80年代以来,冯德英又创作长篇三部曲《大地与鲜花》;进入21世纪后创作出 了“炼狱中的天使”三部曲《天堂之约》《地狱之吻》和《人世之哀》(与阿真合作)。作品中,冯德英以深沉细腻的笔触讲述了一个二战背景下凄美绝伦的爱情故 事,通过普通人的遭遇,揭示战争带给人们的心灵创伤。

  最近,冯德英与阿真合作,完成了剧本《雾锁寒冬》。

  莫言曾在《难忘那戴着口罩接吻的爱》中评价《苦菜花》:“我觉得,在‘文革’前十七年的长篇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最为成功、最少迂腐气的还是《苦菜花》。”莫言说,《苦菜花》在对残酷战争环境下的两性关系的描写卓有建树,其成就远远超过了同时代的作家。

  冯德英“确实把装模作样的纱幕戳出了一个窟窿。由于有了这些不同凡响的爱情描写,《苦菜花》才成为了反映抗日战争的最优秀的长篇小说。”莫 言说,两性描写所达到的艺术高度,会成为衡量某一时期文学所达到的艺术水平的一个标准。十七年中我们还有一部《苦菜花》,何况现在,何况将来。

花开

  1950年春天,冯德英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的第二年,偶然看到一本封皮已经被搓烂的《洋铁桶的故事》。读着读着,他被书里打日本鬼子的故事情节吸引住了。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小说,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熟悉的生活能用来写成一本书。

  从此,冯德英爱上了文学,如饥似渴地读书。

  第一次开始练习写作是在1952年。冯德英把自身经历过和熟知的事情仿照小说的形式一页页记下来,一口气写了好几万字。可是,越写越觉得自己水平太低,表达不出想要表现的事件和人物的本来面貌。

  “但是思想上又放不下,一想起来心里就非常激动。之后的几年,我压抑着自己的创作冲动,把大部分时间用于读书和学习。直到1955年,我在 执行海防任务的间隙中,对着南海,把纸夹子放在膝盖上,动笔写了这部长篇。”冯德英说,《苦菜花》是自己的处女作,是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发表的 第一篇文学作品。

  这部文学作品,与冯德英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

  1935年,冯德英出生在山东昆嵛山区的贫苦农家,和其他穷人一样,受着地主和封建势力的残酷剥削与压迫,当时,震撼人心的英雄事迹比比皆 是。冯德英虽然年幼,但是处在那样的时代环境里,他接触和交往的党的干部和八路军战士很多,那些平凡朴素又崇高伟大的人民战士的英雄事迹,给他留下了极其 深刻的印象。《苦菜花》就是以这些真实的生活素材为基础写成的。

  经过很长时间的酝酿,冯德英在1955年完成了初稿。他把稿子寄到北京解放军总政文化部,并给陈沂部长写了一封信,希望得到指导。

  后来,陈沂部长把稿子批给解放军文艺丛书编辑部。冯德英很快收到了编辑部的来信,信中表示,会及时把意见告诉他。但是,此后因为反胡风引发的肃反运动拖了一年多。在“反右”运动前夕,冯德英才在编辑部的帮助下,完成了修改工作。

  在冯德英的印象中,当时的总政有个创作室,创作氛围很好,集中了一批优秀的军旅作家,有徐怀中、白桦、公刘、彭荆风等,王愿坚则是他的邻居。

  冯德英的责任编辑叫杨昉,南京中央大学毕业的,水平很高。编辑部的同志认为,冯德英描写战争的复杂性写得真实大胆,同时也对作品提出了修改意见,还建议他应该多读哪些作品。

  这些意见,年轻的冯德英很快消化了,他对原稿进行了充实丰富。在总政创作室期间,他不但修改完作品,也和创作室的同志们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出版时,问题来了。初稿名叫《母亲》,编辑部希望冯德英能改个名字,因为已经有高尔基的《母亲》了。冯德英考虑了几天,心想,小说里有关于苦菜花的描写,含义也深,比较新鲜,就改成了《苦菜花》。

  1958年,《苦菜花》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

  《苦菜花》的出版,在当时几乎是一个事件,冯德英受到了周恩来总理的接见。而8000元——这是冯德英的第一笔稿费,他一分没留,全部捐给了军烈属。

  《苦菜花》的出版,使冯德英一鸣惊人。但是,冯德英却只想回老家盖个茅草房,和百姓生活在一起。但他又清楚地知道,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他必须留在军队。而在他的内心里,却渴望写作,他认为写作是最幸福的事情。

  20世纪50年代的一批作品,都是经历过抗日战争的老作家写的,比如马烽、魏巍等,很多人以为冯德英也经历过抗日战争。所以,冯德英当时回答读者最多的是:你怎么那么小还有这么多生活,能够写出这样的长篇小说?

  冯德英的回答是:作家每个人的生活经历不同,我所在的昆嵛山区,在抗日战争中期基本成了根据地,在战争环境中耳濡目染,童年的印象比较深。

  这也是冯德英为什么小说中基本上是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写母亲,写抗日战争时期妇女经过战争的磨难,她们积极参加到抗战中来的缘故。

起伏

  冯德英9岁就参加抗日战争儿童团,只上了五年小学。但是,他有一个癖好,就是喜欢听民间故事。20世纪50年代初文化大进军时,他在电台工 作,上了业余的初中,后来到通信学校,慢慢将读书和经历结合起来写作。“开始只是爱好,后来就变成追求。”冯德英说,他只有一个思想,要写就把整个经历写 出来。他总感觉,写短的东西没法表达完整,因此他一心想写长篇。

  但是,写作的过程很慢。因为文化程度低,想写的表达不出来。冯德英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就是反复地学习和阅读。他没上大学,但是自学了所有文 科的知识,包括社会发展史、世界通史、中国通史等。“我的信条是:读书破万卷,没有做不到。一开始创作,我就是想表达自己熟悉的生活,此后就一直沿着这个 路走下来。”冯德英说,自己写作的过程也很曲折,部队工作很紧张,要执行战斗,他只能用业余时间写,还要背着人,怕被别人指责不安心工作、好高骛远。

  《苦菜花》的出版,增强了冯德英在写作上的信心。第二年,他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迎春花》只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

  当时,新华书店征订要100万册,但是纸张紧缺,只好先印40万册。出版后,这部作品引起了争议,有一种批评,认为冯德英的书在男女两性关系的描写上,有严重的自然主义倾向,失于色情,有副作用。更有批评者进一步认为,《苦菜花》也存在这个问题。

  于是,冯德英对《迎春花》做了局部修改,篇幅也减少了五万字,1962年再版。

  《山菊花》(上、下集)曾获解放文艺出版社首届优秀长篇小说奖,但这部作品的出版命运多舛,前后经历了18年的时间。

  1963年,冯德英写完《山菊花》上册,空军政治部副主任王静敏看了后说感人肺腑,可是,编辑说写得太悲惨,要求改。

  冯德英说,改的话干脆不发。他对自己的作品有着清楚的认识,认为不是写过了,而是没写够。“我是想告诉人们,生活是怎么来的。”冯德英说, “一将功成万骨枯”,他的邻居在抗战时期把两个儿子送上战场,儿子们一直没有音信,老人最后上吊自杀。听到这消息,他一天没吃饭,写了一百多行的诗,没想 到这首诗在后来的肃反中被搜出来,又好一顿挨整。

  “文革”时,江青点名批评《迎春花》,将“三花”判定为宣扬资产阶级人性论、阶级斗争调和论、革命战争恐怖的和平主义、爱情至上以及有黄色毒素描写的三株大毒草,成为禁书。

  冯德英被戴上了文艺黑线的代表人物、修正主义者、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帽子”。他对江青发了不少牢骚,在“文革”期间受了很大灾难。

  当时,济南军区、广州军区有两个文化部长都自杀了,冯德英的父亲也于“文革”中在哈尔滨自杀。冯德英当时在北京,不允许去见父亲,成为他一生中永远的遗憾。

  但是,冯德英从来没想过自杀这条路。他要看看烈士奋斗过的中国将变成什么样子,他希望这个社会能真正走向光明。

  直到1972年,冯德英从贵阳空军五七干校回到北京等待“复查”落实政策,单位里一位秘书告诉他,在机关堆放杂物的屋子里,有一包像是稿子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他的。

  冯德英一看熟悉的白布旧包裹,泪水夺眶而出。

  1979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山菊花》上集;三年后,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又出版了下集。

  33年之后,冯德英对于“三花”作何评价?

  冯德英说:“写成什么样就算什么样吧!作家和作品都是有时代的局限性,我也很不满意自己的创作,有些写得太简单了,生活比小说更复杂。但是 基本反映了当时的时代,反映了当时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感情。任何作品,所以有生命力,是因为有审美价值,能够推动人类文明进步。”

  有一位河北大学搞比较文学评论的教授,拿莫言的《红高粱》和《苦菜花》作对比,比较《丰乳肥臀》和《苦菜花》中的两个母亲形象。冯德英觉得,不论从风格还是其他方面,两个母亲没有可比性。但是,他对于《红高粱》是基本肯定的。

赤子

  “文革”之后,乳山市相关部门来找冯德英,希望能在家乡给他建一座文学馆。

  冯德英拒绝了,他总说,自己没有多少东西。到了新世纪初,又有家乡的县委领导再三要求,他只好答应了。但是,他明确提出,这座文学馆不是一 个人的文学馆,不是作家个人成绩的展示,它应该是乳山人民、胶东人民革命精神的反映,它要坚持地域性、人民性和文学性,需要大家来丰富它。他一再强调,文 学馆应该突出作家的成长环境,

  《苦菜花》和《迎春花》的手稿已经在“文革”中被抄走了,冯德英将所有能找到的手稿交给了文学馆。2008年9月20日,冯德英文学馆开馆 了。开馆仪式上,冯德英捐出20万元,在家乡15处乡镇、街道办事处设立书屋。他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高风亮节:“我是乳山人民的儿子,我是胶东人民的 儿子,这是一位赤子对母亲最自然的回报。”

  在冯德英的作品中,字里行间都涌动着对家乡的热爱,很多作品都是以家乡为蓝本。他说,自己很小的时候离开家乡到部队,但是家乡给了他创作的激情和原料。

  “我有幸生活在那片烈士鲜血染红的土地上,在我看来,那里满眼都是烈士墓。所以,每次回胶东,无论是不是清明节,我都赶去看看。身处顺境 时,我想到的是家乡的父老乡亲,想到离家时父母的叮嘱;身处逆境时,更想到家乡父老的期待,心里就充满希望。”冯德英说,自己受文艺复兴的影响很大,骨子 里的人文思想很强烈,创作时总怀着对家乡的热爱,对苦难乡亲的同情,对各种反动势力的痛恨。

  1980年,冯德英想方设法回到山东工作,就是为了能时时刻刻接触家乡的土地、天空,常听听乡音。

  在冯德英担任山东省作协主席期间,创办了《时代文学》和《泉城文艺》。他总是强调,作家应该有自己的观点,不能因为创作环境宽松了,就不负 责任地写作。作家应该表达人民群众的心声、感悟和愿望。对于有些创作倾向不健康、有些作品流于庸俗甚至低俗,他感到非常痛心,也非常无奈。

  20世纪80年代初,冯德英着手创作长篇三部曲《大地与鲜花》,其中第一部《染血的土地》和第二部《晴朗的天空》已经出版,而第三部自动笔起,时间过去了三十多年,仍未完成。

  “‘文革’之所以发生,不是简单的政治问题。我要把那个不幸的年代里各式各样的人物性格充分表现出来,充分反映他们的思想感情。”冯德英说,这是一部写“文革”题材的作品,要考虑方方面面,要挖掘复杂人性的各种心态,他不希望写成控诉式的伤痕文学作品。

  相反,冯德英坚信作家应该追求美好生活,应该看到光明,如果文学作品令人消极,阅读后使人感觉似乎世界末日到来,那么文学就不能对人类社会具有推动作用。

  然而,陷入“文革”中的回忆如此痛苦,几度令冯德英停笔。这部原计划于20世纪90年代出版的作品,直到今天也未能完成。

骨气

  近些年,战争题材的影视剧热播,但是冯德英对反映战争的影视剧有些不满意:一是假,二是胡编乱造,不严肃。他不大接受利益驱使改编影视剧。

  冯德英表示,追求收视率能理解,但要符合那个时代的基本要求。他希望能从生活出发,认真写一写。

  后来,冯德英与阿真合作写了电视剧本《雾锁寒冬》。这部作品反映胶东地区抗日战争由小到大、由弱到强的发展过程,写出了各阶层人民群众艰苦卓绝的斗争。

  影视公司希望将这部作品改编成适合现代人口味的影视剧,冯德英不同意,“只追求票房和收视率,影视作品过多地追求悬念和打打杀杀,作品成为商品,但是对于反映战争对人类的影响方面不够,没有深入反映战争对人们造成的伤害。”

  冯德英很怀念与导演谢晋的友情。然而,像谢晋那样对待艺术严肃认真、思想深刻的优秀导演,太少了。谈到当下关于抗战题材的影视剧,他说: “我们现在写的反映战争的作品太脱离生活。文艺作品不能当成单纯的宣传品,也不能违背历史胡编乱造。有些作品老同志看了不满意,明明是老八路开辟的战场, 写成土匪。”

  “反修”时召开的文艺工作会议上,作家草明曾说过一句话:作家要有良心。大家听了都笑。草明的话在当时不合时宜。但是现在看,不光作家,做 人也要讲良心。冯德英强调,作为一个作家,要有自己的是非判断,要有自己的立场,应该重视历史,重视自己出生的土地,不能随便丑化歪曲她。

  中国文学作品中一直缺乏经典的战争题材作品。对此,冯德英的看法是,我们对于苏东坡这样的大文豪留下来的文化传统继承得太少。

  “我们那个时期的作品,方向是正确的,真实反映了时代,但远远不够丰富,不够深刻。像苏联的《第四十一》等,我们现在还是写不出来。我们的 文艺作品是华丽模仿,还是真正的艺术创作?现在谁去深入生活,谁去考虑现实问题?为什么有些作家只追求个人利益?大家不满意现状,但这不是群众造成的。”

  在《雾锁寒冬》中,冯德英没有写英雄壮举,而是挖掘人性的复杂。他说,自己不是锋芒毕露,但他不违背自己的良心写东西,文艺创作应该提倡有骨气。

  “过去鲁迅是我最崇拜的作家,最近我在看苏东坡。古代有些文人当官不成,多发牢骚,苏东坡和百姓骨子里结合在一起,很多名利都置身度外,不为权势折腰。”他希望能真正像苏东坡一样百折不挠,到哪都是为百姓。

  (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资料图片)

人物链接

  冯德英,1935年12月出生于山东牟平县(现乳山市)一个贫苦的农民家庭。6岁入解放区抗战小学,9岁当儿童团长,1949年1月参加中 国人民解放军,历任学员、报务员、电台台长、专业创作员。1980年转业回山东工作,历任济南市文联主席、山东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等职。1958年1月,他出版处女作长篇小说《苦菜花》,其后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迎春花》《山菊花》《染血的土地》《晴朗的天空》,《中短篇作品选 集》,电影文学剧本《女飞行员》等,作品被译为俄、日、英、朝、越、蒙、罗等多国文字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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