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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忠实先生签名记(赵刚)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08日09:51 来源:中国文化报 赵 刚

  个性是文学艺术的生命线,不仅成就了脍炙人口的精品佳作,亦成就了高山仰止的文化名家。在古都西安这个文学艺术家云集的窝子里,棱角鲜明者不胜枚举。随着知名度的提升,不少人的架子和脾气也不断水涨船高,与之往来特别是有求于人的过程中,稍嫌话未说巧或礼数欠周,即会毫无征兆地碰一鼻子灰,甚至前功尽弃。一次,我如约登门邀请某名人莅临我们的某项活动,并毕恭毕敬地呈上专门从银行调换的新崭崭的“车马费”。谁知,原本笑容可掬的名人顿时变脸,一边将“车马费”扔还,一边瓮声瓮气:“没时间!没时间!”我被轰将出屋,顿如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真是奇哉怪也!莅临活动及“车马费”标准是事先在电话中约定好的,怎能说变脸就变脸呢?苦恼归苦恼,事情还得办。于是,我向深谙此道的资深同事求援。同事闻听细节后,笑道:“这有何难?你把‘红彤彤’(第五套人民币百元钞)换成‘四伟人’(第四套人民币百元钞),保准一路畅通。”我将信将疑地按照同事的支招做了,果真顺风顺水。事后才知,该名人与绘制第五套人民币毛主席肖像的另一位名人有过节,恶屋及乌,才会失态“变脸”。与文化名人打交道之如履薄冰由此可见一斑。偏偏要命的是,我所供职之所,恰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文化单位,与各类文化名人打交道(准确地说是仰仗各类文化名人提升我们的工作质量),即成为躲不过的日课。唉,怎一个“难”字了得!

  文化古都市民爱书,每每有名人新作推出,即趋之若鹜;若逢名人签名售书活动,更是热情高涨、志在必得。遗憾的是,名人时间紧,性子急,往往稳扎扎安坐半小时,慢悠悠签名数十册,即潇洒而去,受签者如获至宝,未签者捶胸顿足。特别是据媒体报道,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图书签名本被叫卖出二十万元天价之后,一些名人对自己的签名看得更紧了,甚至将自己的名字注册成商标,理直气壮曰:“与其让别人注册,不如咱就自己注册了,放着。”因此,不少提着厚礼的慕名求签者被拒之门外的现象便见怪不怪了。

  在陕西文学界,现在最负盛名者当属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陕西省作协名誉主席陈忠实先生。其荣获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扛鼎之作《白鹿原》,畅销二十载,版本十余种,印数逾百万,为中国当代文学树立了一座丰碑,如能获得该书的签名本,堪称弥足珍贵!尤其难能可贵的是,先生钟爱文学,远离功利,曾公开承诺,凡是省作协会员书名之题签和自己图书之签名,一律义不容辞、分文不取,与时下种种背离核心价值观的现象格格不入,怎不令人肃然起敬?

  甲午之冬,因工作需要,我们欲购一百五十册《白鹿原》,并渴望得到作者的签名。虽然久闻陈忠实先生的“两个承诺”,但我的内心却十分没底:签一百五十册,的确不是一项小工程,将占用先生多少宝贵时间啊!而且,先生年逾七旬且身体欠安,会答应吗?惴惴不安中,我给先生发去一则手机短信,阐明意图,请求明示。很快,手机响起,传来先生苍劲铿锵的秦腔:“我是陈忠实。你说的事情没问题。购到书后再和我联系,以便安排签名的时间、地点。”就这么干脆利落!不待我回过神来,电话已挂。于是,吃了定心丸的我,立即联系购书之事。

  购得一百五十册最新版《白鹿原》(长江文艺出版社二○一四年七月版)的第一时间,我即短信告知。先生很快回电,约定次日上午九点三十携书在他位于城南某处的工作室相见。许是在话筒那边听出了我的迷惘,遂问:“你没有来过我的工作室吧?那好,我详细说一下地址,你拿笔记一下。”待一字一顿地讲清路线、区位、门牌后,又专门交代:“楼下的门铃对讲机最近耍麻达(陕西方言,意即闹故障),你到达后打电话,我把钥匙扔给你。”末了,再次叮嘱:“一定要在九点半赶到,因为上午我还约有其他事情要办,不然就太紧火(陕西方言,意即紧急)了。”

  放下电话,我舒心地笑了。多么有意思的老人啊,仿佛不是我因事求他,而是他托我去办某项重要的差事一般,千叮咛万嘱咐,生怕摸错了门、耽误了点、拜错了神,甚至连遇到问题和解决问题的方法都替我思虑得停停当当,怎么就丝毫没有大名人的丁点架子呢?

  为了不失礼数,同时更是为了表达由衷的敬仰,明知先生什么也不缺,但我还是向多人讨教先生的生活喜好,准备了不成敬意的见面礼,载着五箱《白鹿原》,急匆匆如约赶赴。不巧得很,一路上车水马龙,堵塞频频,加之司机老胡路况欠熟,当时针指向九点三十五时,我们的车还在目的地附近徘徊。我的额头顿时冒起汗来,联想起不久前与另一位名人约会迟到的情景。那天,我迟到五分钟赶至某名人工作室,敲门数次,无人应答。致电,不满的回音却从门内传来:“约在几时?”答:“十点半。”再问:“现在是几时?你自己看表!我的时间非常宝贵,你回吧!”我满心愧疚,连声道:“您先忙您的,我在门口等。”“爱等你就等着!”对方冷冰冰地撂下这句,不再理我。直到六七个小时后,有人登门,我才得幸浑水摸鱼瞻仰尊容。眼下,覆辙重蹈,怎不使我惶恐呢?恰在这时,手机响起,先生问:“到哪里了?是不是我昨天没有把地方说清楚,不然你再记一下。”于是,先生将地址重复一遍,提醒道:“抓紧时间!”

  当我和老胡汗流浃背地扛着书箱,来到这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构建的简陋的斗室时,已迟到十五分钟。原以为主人会向其他名人那样,即便不大发雷霆甚至拒之门外,但也会丢来一番难看的脸色。不料,慈善温和宛若邻家翁的先生,一边指引放置书箱的位置,一边开门见山地进行责任分工:“你(指老胡)拆封,我签名,你(指我)盖章,这样能快一些。”

  按部就班“开工”后,先生一边在每册书的扉页一丝不苟地签署“陈忠实  二○一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一边指导我:“把印章盖在名字后边,尽量端端正正。尽量让印章在书页上多停留几秒钟,均匀受力,使纸张把印泥吃透,不至于轻描淡写。”

  许是室内温度高,许是先生身体虚,总之,一口气签名数十册后,我看见先生壕沟般的额纹里沁了晶莹的汗珠儿,且隐隐听到他的喘息。而此时,客厅里又不时传来电话铃声,先生只得放下笔去客气地接话,而后返回巴掌大的书房接着签名。我着实过意不去,转身从客厅的茶几上端来先生此前正在喝的绞股蓝水,请先生喝口水,休息一下。不料,先生竟局促地站起,双手接过,放置一旁,连声道:“你忙你的,别管我!”仿佛他不是在帮我们的大忙,而是在受命履行一项神圣的使命。其谦虚、恭谨,令人感佩!

  一个半小时后,“工程”终于竣工,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知道先生时间宝贵,还有很多约定的事情等着他,我和老胡遂扛书告辞。先生突然发现客厅一隅的礼物,问:“那是啥?”我回答后,先生立即拒绝:“不要!我用不着!”见我坚持要留,遂一脸严肃:“拿回去!别让我多说话!”

  离开先生的斗室,扛着沉甸甸的一百五十册《白鹿原》签名本,我的内心也沉甸甸的。

  陈忠实先生签名记,将令我受益终生。因为,我已深深懂得:人,该怎样活着;人生,该如何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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