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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泼皮(李国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06日14:37 来源:解放日报 李国文
东坡先生读书图  (国画  )   韩硕 东坡先生读书图  (国画  )   韩硕

  “泼皮教科书”

  泼皮,比流氓要狠,比无赖要凶。所有的中国人,了解人类社会中这种渣滓群体,都是从《水浒传》开始的。

  以宋朝为背景的 《水浒传》,堪称一部“泼皮教科书”。从这部小说,我们知道泼皮是项顶古老的职业,而且,我们还知道泼皮在宋代突然发达和泛滥开来,是因为在中国社会发展史上,宋代出现了最早的“资本”因素。作为“资本”运作中最黑暗的一面,起到爪牙作用的泼皮,也就应运而生。

  《水浒传》的第六回,鲁智深大闹五台山后,再难在寺院里待下去,智真长老就把他介绍到开封府的大相国寺去。大相国寺不但是皇家常去礼佛的庙宇,也是首都最繁华的商业文化中心。鲁智深,酒劲上来,是个和尚打伞,无法无天,敢把庙门都拆了的主,谁也奈何不得。若是打发到都城相国寺,这厮胆敢寻是惹非的话,天子脚下,不怕没人管他。这想法当然不错,可大相国寺的住持智清禅师,却不这么看,当着众人埋怨这位师兄好没分晓,你送来这块烫手山芋,我能留他在市中心的大庙里惹祸吗?恰巧,大相国寺在酸枣门外有块菜园子,属于寺院的三产之列,原来管事的和尚不想在那个城乡结合部呆了,正好鲁智深没处安排,就派到那儿掌管蔬菜种植。

  宋朝的开封很发达,即使隶属郊区的酸枣门外,也是人烟稠密之地,只要有人口,就有交易买卖,只要有商业活动,就有食人者和被人食者。于是,在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外,出现了新品种的食人一族,便是人见人恨的泼皮。这样,“一个叫过街老鼠张三,一个叫青草蛇李四”的泼皮,出现在菜园子附近,竟成街区一小霸。不过,这两位,冲其绰号,一个为鼠,一个为蛇,就注定了猥琐卑劣,出息不了的实质,那一脸横肉,色厉内荏的德行,多少有点类似当下一衣带水的邻国。

  读《水浒传》,我们懂得,真正称得上泼皮的泼皮,一曰本事不大,装出来特有本事,二曰勇气有限,装出来特有勇气,三曰横鼻子竖眼,装出来特别不好惹的样子。此辈通常游手好闲,横行乡曲,欺行霸市,逞雄一方。不是为非作歹,寻衅闹事,就是打砸抢拿,坐地分赃。不过,若是碰到一个比他胆量大,比他敢下手,比他不怕死,比他更歹毒的对手,估计不交手还罢,一交手不死即伤,遂光棍不吃眼前亏,可以变得比孙子还孙子,比孬种还孬种。

  大宋王朝,在中国历史上,是一个相当畸形的朝代,它非常富有,但又非常孱弱,它应该很有钱,但穷得入不敷出,它曾经不可一世,但总是不经一战,立刻败到不可收拾,它拥有高度优秀的文明和文化,无与伦比的文学和艺术,但也是程朱理学的罪恶渊薮,吃人礼教的滥觞所在。但是,由于市场经济发达,资本运营顺利,商品周转频密,利润空间加大。于是,一,这个社会出现了资本,二,这个资本需要市场,三,这个市场一定要不断地开拓空间,求得更大的回报,要继续剪羊毛,发洋财,这些敢于无法无天的不务正业者,就成为城市商品经济经营者的得力助手。

  宋朝的泼皮分两种

  《水浒传》里的梁山英雄,大多起家泼皮,习惯白吃白拿,也就不以为奇;即使原来的正经人,如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如玉麒麟卢俊义大官人,也觉得要在江湖上混下去,不扯下脸皮而泼皮,还无法生存。于是,林冲火并王伦,卢俊义挑战晁盖,好人变坏,坏人更坏。于是,不轨之徒,宵小之辈,匹夫之流,无赖之类,像寄生虫游走于三不管地界,以骚扰,胁迫,敲诈,勒索等等手段,霸行欺市,贪赃枉法,吃拿拐骗,行凶杀人,属正常现象。而打州劫县,对抗官府,占山为王,扰乱一方者,则是团体型的成帮成伙的泼皮,那就更不可一世了。

  宋朝的泼皮分两种,一种是强梁型的,一种是无赖型的,“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属于后者。“且说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材破落户泼皮,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他们害怕新来的和尚,砸了他们借以谋生的饭辙,要先给他一个下马威,决定趁着给他祝贺上任,恭贺履新的机会,将他扳倒在菜园的粪池里,教训他一顿。没料到那和尚如铁桩一样,休想扳动。鲁智深是谁?早看透他们的把戏,说白了,这位大爷可不是凡夫俗子,乃是披着和尚直裰的头一等泼皮。还未让他们得手,就飞起一脚,只听得扑通两声,说时迟,那时快,先将为首者踢进粪窖。而且,一脚踢出去,两人掉粪窖,这扫堂腿,可见功夫了得。

  接下来,我们也就随着长了一点对于泼皮的认识:所谓无赖型的泼皮,一,等于鸟人,鸟即屌,下作坯子。二,多为不成材的破落户,早先不是东西,如今更不是玩意。三,基本上没有什么真本事,真功夫,但心眼儿比较肮脏。四,你要治得了他,他就俯伏在地,如果你制服不了他,他就要消遣你、收拾你,使你日夜不宁。而强梁型泼皮,又不同些,无论站直,还是躺倒,有个汉子形象。他敢为他的“光荣”牺牲,绝不惜命。因为,他只能赢,不能输,连打个平手也不行。赢得输不得,是泼皮奉行不渝的宗旨。赢,他是爷,输,他是孙。问题在于他不能成孙,一旦成孙,他也就完蛋了。

  后来,世界变了,拥有资本者成为资产阶级,而那些成不了资产阶级,却被资产阶级驱使剥削的小市民,成为城市的主角,市侩主义,侏儒哲学,以及台湾柏杨先生所说“酱缸文化”,达到极致境地,无论怎样神圣高尚的原则,无论怎样高贵优秀的精神,都一律在铜臭中庸俗化,低俗化,恶俗化,那种古典色彩的泼皮,遂不多见,而如“过街老鼠张三”和“青草蛇李四”这类落水狗,输就输,败就败,一抹脸也就过去了的无赖型泼皮,成为主流。因此,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阿Q和小D,还有王胡,可能会扭打在一起,但绝演出不了鲁智深拳打镇关西那火并的血腥场面。

  泼皮挑事的经典手段,无非三者

  花和尚所以在五台山落发为僧,所以被打发到酸枣门外看菜园子,缘由却是因为这场火并。话说渭州城里,状元桥下,那个肉铺掌柜郑屠,显然也是一个强梁型泼皮。既然敢自称镇关西,自是霸男占女,为非作歹的地头蛇,可他却是一个有眼力架的坐山虎,一看鲁提辖登门,亮出的那两条肌肉发达的胳膊,伸出的那一双醋钵大小的拳头,就明白,这是一个不好惹的汉子。

  两个强梁型泼皮相遇,后发制人,很重要,郑屠赶着赔笑脸,连忙上肉案,按鲁达的吩咐,亲自操刀。

  泼皮挑事的经典手段,无非三者,一曰挑衅,二曰激怒,三曰动手。他先“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弄好了,又“要十斤都是肥肉,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也要切做臊子。”接着,“再要十斤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做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郑屠不傻,知道这主是找碴来了,笑着说道:“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而鲁智深看挑衅不成,只好激怒。“洒家特地要消遣你!”然后,抄起两包臊子,“劈面打将去,却似下了一阵肉雨。”

  一再退让的郑屠,忍无可忍,“两条忿气从脚底下直冲到顶门,心头那一把无名业火,焰腾腾的按捺不住,从肉案上抢了一把剔骨尖刀,托地跳将下来。”这正是鲁智深所要达到的目的,他被激怒了,他要动手了,而且,出手在先,好!这求之不得的机会,岂能错过?“早拔步在当街上”,因为店堂岂是大动拳脚的所在。郑屠其实不想惹这个入侵者,可他也是一个泼皮,泼皮的金科玉律,只能赢不能输,再也退不起了;再退,就是输到家了,输到家的结果就是,再也不能在渭州立足,那怎么行,只有应战。

  地盘,很重要。在这个世界上,虽然人类与兽类分道扬镳,不知多少亿年,但人类的文明进化程度,似乎还残留着当年兽类的禀性。

  同样的理由,因为地盘,也是杨志卖刀为什么惹了麻烦的原因了。千不该,万不该,不打招呼,在泼皮牛二的天汉州桥上,卖他那把祖传的刀。

  我们都深有体会的,就以所谓的文坛为例,那也绝不是个免费开放,谁都可以进去玩耍的大众乐园。实际上,任何一个试图涉足文学者,如果你有雄心壮志,如果你想大展宏图,看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拜码头。第二件事,尤其是要拜对码头。想当年,文坛那几尊菩萨,那几位老爷,拜谁不拜谁,学问大着咧!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地盘意识,你是万万不可疏失的。当然,你要不买账,你要砸场子,你胳膊粗,你笔杆硬,这世界上,实力总是第一位的,菩萨也好,老爷也好,到此时,也只能没脾气。

  杨志逢着牛二

  杨志丢失了花石纲,丢掉差使,心中好不郁闷,也是他相信体制,相信主流的结果,殊不知体制只是保护权力,主流从来听从强者,你一个没落分子,并不在体制和主流关心范围之中。傻乎乎的杨志认为,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卖一把自家的刀,还要跟谁打招呼,备个案吗?错了,先生,就在你吆喝时,麻烦来了。只见“黑凛凛一大汉,吃得半醉,一步一颠撞将来”。“颠撞”一词,不见于《现代汉语词典》,也不见诸当代作家笔下,但施耐庵用的这个“颠撞”,可谓精绝。因为颠是上下动作,撞是左右动作,上下左右一齐动作,此人的体积和面积,肯定是相当相当地膨胀。于是,我们终于从这位醉汉的“颠撞”中,一睹大宋王朝最典型的泼皮,牛二先生的出场秀。

  倒霉蛋杨志,先是失陷花石纲,丢了差使,后是遭遇梁山泊,不甘落草,这个一心想做好人的好汉,流落京师,却无好人相助,盘缠用尽,只好将家传宝刀拿到市场上换几贯钱钞。正好,逢着牛二,杨志不知底细,拿着插有草标的宝刀站在那里。插根草标,表示此乃可以出售的商品,是中国传统集市交易的记识,一直到清末民初,仍在民间沿用。

  牛二要买这把刀,其实是起哄,杨志当真,开价三千,约合现在的人民币五百元,按说不贵。牛二说:“什么鸟刀,要卖许多钱。”他只给三百文。杨志当然不卖,因为这是一把宝刀,“第一件,砍铜剁铁,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过。第三件杀人刀上没血。”牛二说那就试来看,结果铜钱剁了,毛发吹了,接下来,牛二要他做杀人刀上没血的试验,“我不信,你把刀来剁一个人我看。”杨志这才觉得碰到麻烦,但杨志才不怕这个死搅蛮缠的泼皮咧,简直岂有此理,明摆着要逼着老子乖乖就范,不由大怒。见他没完没了地寻衅,又是撞头,又是动手。正好,刀擎在手中,一时性起,“望牛二颡根上搠个着,扑地倒了”,“赶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连搠了两刀,血流满地,死在地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恐怕是最没得办法时,对付泼皮的最用得着的办法了。

  强梁型的泼皮,通常都是以赌命为其最后手段。一个比你弱的泼皮,他不认输他就得死;一个比你强的泼皮,你不认输你就得死,这就是泼皮的铁血法则。杨志敢当着街坊邻舍,要了牛二的命,其实,他也本着泼皮的这条金科玉律行事。

  这就是宋朝的泼皮了,现如今,在资本主义的竞争机制下,不要说流氓、混混、青皮、光棍,必须成帮成伙,方能横行霸道,就连西西里岛的黑帮教父,也得操控一个严密的黑社会家族组织,以铁和血的暗杀手段,才能左右政局,掌控财富。泼皮的集团化,联盟化,在这个世界上,已是趋势。当年的日、德、意轴心国,发动世界大战,说到底,因为有实力,因为有野心,而且总想当老大,才拉几个喽啰,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其实,他们的手段,看谁不听话,就敲打敲打他,看谁不顺眼,就侵略侵略他,与牛二颠撞着走来,在天汉州桥一站的德行,本质上没有什么差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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