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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诗细无声(高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4月03日09:54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 鉴

  我是江南人。江南是多河多桥、多雨多伞的地方。然而我相信,比起其他的南方人,我也许更亲近雨水,了解雨水,更多地接受了雨水的沐浴,因为和我朝夕相处了32年的妻子,她的名字叫“小雨”。

  雨,是透明的,“一滴,一滴……单纯加单纯”。小雨虽然已过知天命之年,但她的心始终透明澄澈,纯净得像个孩子。每天上班,她总会在接她的车前驻足片刻,使劲掂一掂塞满文件和诗稿的大书包,伸进半条胳膊去,在包底掏啊掏,抓出满满一把猫粮,弯身撒向院子里等在矮灌木丛下的几只胖胖的流浪猫,然后躬身进车,略带歉意地对司机说:“走吧,别迟到了。”在小动物面前,她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总是满怀深情和怜爱。一天下班,她路过一个垃圾箱,听到有小鸡在叫,她走过去,心疼地把小鸡抱了出来,保护了一晚上。第二天,她才把小鸡送到一个鸡窝里。有一次,她看见附近的孩子上完生物课,要扔掉一条观察用的金鱼,便捡了回来。想要把它放生,却怕北方的河水太冷,于是先把它养了。后来,终于等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她把金鱼从北京带去杭州西湖放生。由于这份爱,逛菜市对她来说是一种享受,那里有她太多的伙伴,新鲜的时令蔬菜叫她惊喜,各种动物让她怜爱……她常常会和这些生灵说悄悄话。一次,她一路呢喃着从菜市回到家中,却把刚会走路的女儿落在菜市的鸡笼旁……

  即便是病痛袭来,她已经知道自己病重,却依然童心未泯,依然如故地想着、呵护着那些小生命。住院期间,她每天要藏起小半碗米饭。等晚上病房灭灯了,她悄悄溜出病房,来到护士台前的金鱼池旁,蹲下身撒出一把饭粒,笑眯眯地看着金鱼来争食。早上5点来钟天不亮,窗外大槐树上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起来,她爬起身,推开窗,将全部米饭撒出去,说:“到处是水泥石头,小麻雀去哪里找吃的呀?”于是,那些被人们忽略的最细小、最微不足道的生命和事物都涌到了她的诗行里:鸽子、燕子、热带鱼、东方螺、向日葵、糖棕榈、含羞草、椰子、橄榄、沙子、盐……她这样礼赞一个画家笔下的动物:“他的小狐狸还在睡觉/他的小狗还在看门/他的小公鸡刚学会唱歌/他的小老虎却永远不会咬人/呵,朋友是多么可亲”。从这些诗句里,我们可以体悟到,这些默默无闻的、弱小卑微的事物也同样拥有生命的尊严和令人震撼的灵魂:“路边遗落的盐/踩在脚下的盐……/人和牛全都朝你低下头来/在生活的最深处/永远是盐”。

  小雨疼爱着当下的生灵,也关注着远古的情感。近些年,她酷爱收藏古董,年年订阅《收藏快报》,请教收藏名家,瓶瓶罐罐、瓦片古币塞满了房间。她收古董,完全不是为了增值获利,她不关心这些,而是有她独特的喜好和乐趣。有一次,她捧回一只绿松石的小象,兴高采烈地给爸爸看。爸爸一迭声说:“我不懂。”小雨说:“我是问你,小象在想什么哪?”这个问题勾起爸爸的兴趣,60岁的女儿和90岁的父亲头挨头,在灯光下细细地端详起来,它在想念南方的家吗?她望着从各处拾来的瓦片瓶罐,隔着苍茫的时空和它们对话,倾听它们传来远古的声音,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千百年前的远古时代。她说:“历史简单得如一本四页的书/要我破译那上面/密码般的残迹了”。对古物的这种特殊感受和对生活中美的发现,都反映到她的诗歌之中。在西安半坡她看到一只古陶罐,透过粗粝的陶土,触摸到一根律动的生命线,于是她写道:“据说/第一只陶罐是女人做的/因此,她塑一条/隆起的 圆浑的曲线/朴拙而安详地立于/万古苍凉之上……一条有孕的曲线/一个婴儿在腹内蠕动”。这些爱好大大丰富了她的精神生活和艺术世界,激发着她对美、对未来的理解和渴望。

  雨,是有灵性的。她这样说:“哪怕是一个最原始的微生物/只要是有生命的/那就是创造……”在她眼里,万物都是有灵性的、有良知的,因而本质上都是善良的。我见惯了她常常和不同的小生灵说话,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在病中,她竟然和正在吞噬着自己生命的癌细胞在说悄悄话!有一次我看见她拍着自己的腹部,柔声细语地说道:“小癌癌,你要对我好点噢!”她似乎相信癌细胞也是有良知的,它似乎在暗地里与她达成了某种妥协。病情出现转机,她高兴极了,对治疗充满了信心。她打升白针,全身骨头疼,彻夜难眠,我给她按摩。有时她会打断我:“嘘——轻点,别把小癌癌吵醒了。”这些深夜私语,震颤我的灵魂。这是怎样一颗透明善良的心啊,她不知仇恨为何物,自然界的风刀霜剑、人世间的利害纷争,在她的眼里,云过无痕。这是一颗太过纯净的心,正如她自己在诗中所说:“我的名字是一片透明的颜色。”

  雨,是诗意的。小雨自幼阅读着父亲的诗歌长大,一生与诗歌结伴。十八九岁的时候,她在部队当卫生员,经常进山采药。采药时住在老乡家里,条件很艰苦。但她却觉得,在山上把自己的生命和大自然融为一体,艰辛却非常快乐。从大自然中汲取的灵感,自然而然地在她的笔端流动起来。

  小雨的心灵是开放的,她有着十分敏锐的洞察力和辨析力。在创作中,她从不满足已有的诗歌艺术表现方式,而愿意去做新的探求。她在继承我国古典诗歌艺术传统的同时,认真研究西方不同时期、不同流派的作品,融会贯通于自己的创作实践之中。1980年2月,她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组诗《海南情思(四首)》成为全国范围的“朦胧诗”大讨论的触发点之一。进入新世纪后,大批农民工涌入城市,中国的社会结构和经济生活发生了深刻变化,这自然影响到文学的写作。在自发来稿中,她间或读到打工青年寄来的诗,敏锐地感觉到这是现实生活催生出来的一个新的诗歌群落,在火热的劳动中,他们以眼泪、汗水和欢笑创造了崭新的诗句,发出了当前中国一线建设者的真实声音。她便组织其中的优秀诗人参加“青春诗会”,将他们作为一个重要的写作群体在《诗刊》醒目推出,扩大其影响。

  在近40年的诗歌编辑工作中,她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入了一代代年轻诗人的成长之中。她一生与各式各样的稿件做伴,不仅在编辑部,即使出差,在箱子里装的不是衣物,而是待审的诗稿。在家里,她的床永远被稿件淹没,自由来稿、一审稿、二审稿、评奖稿、评论稿……她睡在一沓沓的稿件中,几乎每天晚上阅稿至一两点,开灯而眠,抱着稿件睡去,醒了再看……床单、被套、枕巾上到处是一团团墨水洇染的印痕,我早就想把它们钉入镜框,当作一幅抽象画挂在床头。最后的日子里,她还把诗稿带进了病房,一捆一捆、床上床下……她第一次化疗,正值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评奖,会期与疗程完全重合。她知道海量的阅读量,使得评审工作不可能临阵换将。经她要求,医院破例为她晚上治疗,吊针从晚上9点钟挂到凌晨三四点,拔下针头,稍闭会儿眼,便又匆匆赶往西山开会……医生护士问她,你住院干嘛来了?

  每每看到好的稿子,尤其是新人的稿子,她总是异常兴奋。在她的心里,只有诗,只要诗好,没有其他。于是,她跟一代代诗人特别是青年诗人们结伴了,跟一个又一个生活在底层奋发写作的青年乃至少年朋友们结伴了,无论在她主编《诗刊》时的还是编选一本本“年度诗选”时,她热情积极地推介他们,为他们荐稿,介绍他们出版诗集。

  诗歌是圣洁的。面对诗歌的美,人世间的磕磕碰碰都不值一提。她的心始终沐浴在善良美好之中,总是阳光灿烂。在我们的病房里,没有眼泪,没有沮丧;我们回忆,我们唱歌,我们幻想,我们读诗。最好听的是小雨唱儿歌的声音:“嘎嘎嘎白胖鸭,一摇一摆走回家,走到门口叫妈妈,妈妈妈妈我回来啦——”唱罢,她笑起来说:“真奇怪,小鸭子为什么不到家里去喊妈妈呢?真好玩,嘻嘻嘻——”好像自己就是鸭子家族中的一员。病房飘出的歌声和笑声引起了人们的好奇,许多病友前来探访,有牧民、工程师、教师、会计,还有护工……有的年轻医生也来借阅文学刊物。看到小雨满床的诗稿,他们就要听她讲诗,小小的病房一时间成了一个诗歌沙龙。那些备受病痛折磨的灵魂沐浴在诗的阳光下,忘却了冰冷的医疗器械,寻觅到难得的安宁。

  在治疗中,她数管插身,却仍然幻想着和我一起去非洲看草原和动物,仍然兴致勃勃地背诵着最近写的关于李清照的诗章,为其中的某些诗句得意洋洋。直到呼吸有些急促,舌根有些僵硬,她仍然没有想到死神已经临近。在临终昏迷前,她说话困难,却仍然用眼神和微笑跟我和女儿开玩笑,执拗地享受着人间的亲情。她的目光穿透我的心,轻柔地抚摸着我的灵魂;而我的灵魂赤裸着沐浴在清澈晶莹的雨幕之中,婴儿般领受着诗性光辉的洗礼。

  她走了,走得太过匆忙!没有告别,没有亲吻,没有一滴眼泪。生活对于她太过美好,没有时间悲伤;生命对她太过短暂,来不及悲伤。她在《小雨》一诗中写道:

  雨水消逝了,星星在闪烁。

  只有大地会留下一个悠长的记忆,

  一片成熟的庄稼,

  遍地金红的野果。

  这时,人们便会望着深远的辽阔沉思,

  说:看这怀抱中的一切吧,

  它曾给予我们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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