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沉的主题　鲜活的人物(木弓)

——读李怀荪长篇小说《湘西秘史》

　　一部厚重深沉、震动心灵的作品问世了，那就是李怀荪先生的长篇小说《湘西秘史》。当代家族题材的长篇小说很流行，也形成了一个写作模子。一写就是上百年，从清末民初一直写到改革开放时代，人物走马灯似的走过场，主题也很模式化。作家更愿意在这种描述中揭示人性的磨难与冲突，揭示人性的命运。这样的主题基调不是不好，而是写多了，就缺乏新意，读起来就不动心了。而作为一部仍以家族命运故事为主线的小说，《湘西秘史》恰恰是在对流行的“家族模式”突破的方向上向读者提供了一个丰实的家族故事，同时，也试图改变以往的作品过多沉迷于“人性”误区的主题倾向。这样的作品不同凡响。

　　小说单刀直入，从主人公张复礼年轻时的一次“野合”写起，展开了清朝晚期湘西浦阳镇张家、刘家等几个传统家族几十年的爱恨情仇历史，生动描写了深厚文化底蕴的湘西风土人情，揭示了这片土地独有的错综复杂的政治社会经济文化关系，并由此揭示历史的命运和人的力量，从而突现了深邃沉实的表现主题。尽管知道对象刘金莲心里有其他人，但是张复礼仍然在家庭的安排下完成了这门婚事。他当然知道不久后出生的孩子张钰龙不是他的亲骨肉，而屋里那套精美的家具又是出之刘金莲的情人麻大喜之手。这一切，为了传统规矩和家族的利益，他都得忍受着。他抓住机会，替父亲到汉口做桐油生意，娶了外室，生儿育女，以为可以平复内心的痛苦。然而，他与苗家女生的儿子火儿和刘金莲与麻大喜生的儿子张钰龙都长大了，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命运开始作弄起几个家族了，传统的文化关系在这样的作弄中，也面临着危机。这个故事展开去，命运冲突感非常强烈。

　　有意思的是，刘金莲这个坚强智慧的女人，成了家族的主心骨，一个最稳定、最有定力的支撑。她不仅打理家族的财产，并能够使家族通过财富的积累不断强大。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她的存在，不断化解着家族矛盾冲突，也为后代创造了一个坚持传统的好环境和家族生态。本来，可能因为“人性”的困难造成的家族崩溃风险，居然在这样一个动荡的时代化解了。正因此，情节没有按模式化的“家族故事”逻辑发展，主题也没被模式化，而找到了突破的“核心价值”。作品通过故事，显然强调“善”对一个家族改变命运、谋求发展的根本性意义。家族的发展需要“核心价值”支撑，那就是道德之“善”。这个主题也许还很朴素，但足以站到了其他同类题材的作品之上，足以表明作品的新意。

　　作品通过浦阳镇这几个家族的复杂关系，真实而深刻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现实矛盾和历史风云。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正在走向崩溃的社会在湘西边城经济文化生态环境中的表现——传统的家族经济道德文化关系正在经受着现代新思想的冲击，也出现了种种困难。张家大儿子离开家族，走到了汉口，成为与西方人做生意的大商人，他在外面娶两房外室，并非全是他的人性道德的问题，而更多是预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给人性带来的新的现实空间。而非张复礼所亲生的儿子张钰龙终于全面接管整个家族产业，也说明传统的宗族和财富关系在时代变革的前夜调整的可能性。正是作品真实反映了时代生活，才使得对家族关系的描写有了思想文化意义，才使得作品的主题有了一种丰厚饱满的内涵。《湘西秘史》主题的厚重感正是从这样的关系结构里体现出来。

　　一部作品的复杂关系都是体现在主人公身上，都是由主人公牵动起来的。对一部写实小说而言，人物形象的塑造永远是作品的根本。《湘西秘史》中的张复礼的形象非常有意思。他其实是一个非常遵守家庭道德规范的人，但自然天性却使他有突破传统的家庭道德的要求，让他在临结婚前和佣人有了一次性爱。本来，这种情况在乡土社会里可以和谐存在，并不一定会酿成改变家族命运的冲突。但张复礼从湘西走出来了，某种程度摆脱了湘西文化的束缚，人性得到一定的解放，但家族却陷入了困境。他一方面在汉口过着正常人的情感生活，一方面又不得不受到湘西道德观念的困扰。作为一个骨子里并没有多少反叛基因的他，困扰是必然的。他本性是不喜欢张钰龙的，但他又真诚地承认这个孩子身上的道德之美。他也不爱刘金莲，但又真诚地接受她在家族的重要地位。他有商人坚定的一面，又有戏子那种诗意多情的一面。在戏剧文化的熏陶下，引领着他本能地和艺术人生联在一起。而这些关系综合在一起组合了张复礼这样一个复杂多面的矛盾个性，形成了性格内在的必然性冲突，从而传递出现实的信息、历史的信息、文化的信息、人性的信息，使这个人物具有了一个矛盾冲突时代的鲜明特征而挺立起来。张复礼这个人物写得非常好，生活基础厚实，文化含量丰盈。可以说，是近年来家族小说中塑造的最有艺术品质的人物形象。

　　与之相映的是刘金莲。这是一个敢作敢为而又忍辱负重的人物。她也是不满家庭的婚姻安排，才和麻大喜有了一个孩子，从而使自己成为这个家庭悲剧性关系的一环。不过，她以自己的勇气和性格，走出了悲剧的阴影，在处理家族关系以及发展家族事业中体现了自己的能力和水平，得到了浦阳社会的认可和赞美，终于成为张家的支柱，地位比张复礼还重要。这个女性形象所具有的道德力量，也是作品最重要的思想正能量，是这部作品核心价值的支撑，更是这部作品之所以厚重的奠基石。当然，小说安排她最终选择成为一名佛教徒，虽然符合人物性格发展逻辑，但显然更多地受当代流行的文化观念的影响，多少削弱了人物形象的道德力量。

　　不可否认，这部小说的厚重感，也来自大量的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描写。作品有效地以湘西独有的风土人情的描写，构成了一种神秘而动人的文化生态。作者是一个民俗学家，一生致力于湘西民俗的研究，成果显著。当这些民俗细节进入小说时，那种专业准确的魅力充盈整个情节始终。特别是小说中一个重要人物火儿成长为传承湘西傩文化的巫师，使作品中所有的文化描写都活了起来，融入到了故事结构当中，成为小说艺术重要的组成部分。有许多小说，文化只是一种外在的描写，并没有溶在人物的个性气质中，所以只是一种猎奇。但《湘西秘史》不会让人有这样的印象，就因为作者对像火儿这样的人物，非常了解，非常投入，把他写好了，文化就活了。这部小说提供文化方面的话题非常多，一时半会儿说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