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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交流的责任与使命(许嘉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20日09:20 来源:中国作家网 许嘉璐

  再次来到美丽的维也纳参加这次很有意义的论坛,使我不禁想到200年前,1814年9月开始在维也纳举行的一次意义非凡的会议,即历史上有名的 “维也纳会议”。众所周知,对这次会议,历史学家们的评价不一,但有一点是无可争议的,即这次会议一方面是当时的几个世界强国(英国、俄国、奥地利和普鲁 士)对拿破仑战败后的欧洲土地和海上霸权进行瓜分和确认,另一方面,是对主要由法国发出的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思想进行压制,进一步巩固各国封建保守主义。 虽然此后欧洲获得了几十年少有的和平稳定,但是同时也酝酿着未来的更大风暴。

  那段历史,连同叱咤风云于一时的历史人物,如梅特涅、亚历山大一世、哈登堡等等,都已经烟消云散。时隔200年,我们这些学者聚集维也纳,却是 为着和那次维也纳会议截然不同的目的进行交流。我们没有豪华的晚宴和舞会,也不是为着某一国的利益而来勾心斗角、讨价还价,而是来共同回顾历史、展望未 来,为的是中-欧人民共同厘清我们和整个地球所面临的危机,探讨永久和平的道路。相隔两个世纪,维也纳的两个聚会显示着历史的无情和时代流转之迅速,实在 令人感慨。

  中-欧文化交流的过去和未来,是一个值得各个方面学者深入研究的课题。一是因为这一历史叙事具有巨大的世界意义,二是它将是中-欧人民开辟未来 的最好借鉴。在“过去”和“未来”中就包含着我们所为之付出无数精力的“现在”。中国有着几千年“以史为鉴”的传统;根据怀特海、科布和格里芬,过去实践 的因果影响就存在于当下之中,我们应该面向事件的整个过程,以动态和发展的思维研究和规划现在和未来。简言之,我们既然把历史看成是一个过程,那么就不能 够割断它,俗语所说的“知道了过去,就了解了现在,也就能预测未来”,是有一定道理的。同时,过程哲学还告诉我们,事件在纵向地发生、发展、终结的同时, 也在横向地共生、扩展。因此我们的终极目的并不是为了哪个单一国家或人群,而是为了整个地球、为了人类全体,是为了我们的子孙万代。而且,我们研究中-欧 文化交流的过去和未来,并不是要逃避现在,恰恰相反,首要的是回答当下所提出的种种难题。因为,如果人类没有了“现在”,也就没有了“未来”。单从中国的 角度讲,正如尼尔·弗格森所说,“了解西方过去的成功经验,可以为曾经、当下和未来一些亟待解决的问题提供启示。”

  2014年9月,我在北京举行的“世界汉学大会”上,发表了题为《200年河东,200年河西,未来康庄》的发言。这个题目是借用中国俗语 “30年河东,30年河西”翻改的,意思是“主体”的本性并没有本质性的改变,即“主体”还是那个主体,但30年前从“我”的西边流淌的小河,30年后却 出现在“我”的东边了:客体在迁移、变化。400年来中-欧之间的文化交流就是如此:200年一流转。

  我把近代中-欧间的文化交流分为三个阶段:前现代200年、现代200年和从当下以至无限的未来。当下只是未来的开端。

  前现代阶段,中-欧之间基本属于隔绝状态,只有从欧洲进入中国的传教士和旅行家在牵线搭桥。这些人数不多的先行者对中国文化的了解自然是有限 的,但是在他们心中却没有预设、没有先入为主之见。他们就像见到了一位从未谋面的和善的人,好奇、喜悦和欣赏是他们的共同反应;由他们带回欧洲的文献、资 料和信息,也引起欧洲启蒙思想家们的兴趣,例如莱布尼茨和沃尔夫。他们写下了不少对中国文化,特别是伦理文化的赞美之辞。

  此后,小河流淌的线路变了,生活在河东岸的中国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河西岸的小村。人类历史上的一个非必然和非常规事件,即英国的工业革命发生了。 欧洲迅速崛起,原料、市场和利润促成了遍及四大洲的殖民运动;力量的强盛培育了文化中心主义、盲目的优越感和狂傲之心,欧洲兴起之路被错认为是具有普世性 的规律。整个地球,在“中心”之外的所有地方、一旦进入殖民主义视野,就不可避免地被视为野蛮、蒙昧、落后之地。中国当然也不会成为例外。

  在这个阶段的200年中,中-西(已经不限于中-欧)的交往相对频繁起来了。在欧洲文化优越论占据上风的时代,中国文化怎么可能得到接近公正的 评价呢?例如黑格尔就认为,“中国的历史从本质上看是没有历史的,它只是君主覆灭的一再重复而已。任何进步都不可能从中产生。”在他看来,在孔子那里, “思辨的哲学是一点也没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练的、道德的教训,从里面我们不能获得什么特殊的东西”,孔子给予人们的,不过是任何地方都找得到的道德 常识,而且可能还没有别处的道德教诲好。

  显然,黑格尔是用欧洲通过文艺复兴形成的“理性”思维作为标准来认识和衡量中国的。我们不要去苛责黑格尔的治学路径和方法,例如他没有接触过 《周易》等儒家经典和后代哲人所做的诠释,更不了解诸子之学及其繁荣、争鸣的情况,因此他得出和莱布尼茨截然不同的结论是正常的。值得注意的是,由于他极 高的学术声望和著作(例如《法哲学原理》)的广泛传播,增强了已经普遍存在的欧洲中心论观念的生命力,乃至即使在揭示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声音日益响亮的今 天,要人们形成各种文化应该平等的观念,接受与西方文化相异的中国文化,依然相当困难。我们不妨把黑格尔的出现算作第二个200年的开端。

  经过20世纪残酷现实的洗礼,借助先进的交通和信息传输技术,人们开始质疑自己已经习惯了的物质生活和文化思维的范式,继而要解构之。这一日渐 加强的思潮所提出的问题,用尼尔·弗格森的话说就是:“当代的西方世界究竟怎么了?”其实,应该不分中国和欧洲、西方和东方,我们都应该问:“现在的世界 究竟怎么了?”这是因为,西方近300年的传统,概而言之,“现代”、“现代化”和“现代性”、“现代主义”,自由、平等、博爱,其不完美的一面日益成为 造成人们不愿见到的情景和破坏人类和平、幸福的根源。自上个世纪末到现在,追求“现代化”已经成为前殖民地人民的普遍愿望,而经济全球化的趋势更加速了现 代性对各个民族、地区和国家原有文化传统的冲击。换句话说,整个地球都在承受着贫富差距拉大、环境恶化、资源枯竭、伦理丧失、冲突不断、“市民社会”异化 解体等等灾难的折磨。自然,中国也在其中,现在也正在探索摆脱这一困境的方法和路径。

  在这种忧心忡忡的情势中,全世界思想界发出了两股相互呼应、先后叠加的声音。一个声音是强调人类文化的多样性,不同文化应该平等、互敬、对话, 这将有助于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各个民族文化的丰富和发展。一个声音是应该在“后现代主义”的基础上加强建设性,甚至出现了“建设性的后现代主义”的设想,其 中心意思则是构建人类共同伦理。

  在构建人类共同伦理的声浪中,我们听到了这样的话语:“孔子学说的中心并非是独裁的家长制,而是真正的人道观念。”“(孔子的)这种伦理观念将 个人的道德与国家的兴亡密切地联系起来。”“(孔子主张)人类应致力于取得与他人和大自然之间的和谐,同时对待他人应遵守外在的行为规范‘礼’并表现内在 的‘仁’。”“在21世纪,中国的智慧将成为共同的人类伦理的一种特别的动力源泉。”(汉斯·昆 Hans Kung:《世界宗教寻踪》)

  我把汉斯·昆以及其他许多学者类似的论说看成是自莱布尼茨之后400年中-欧文化交流进入新阶段的表现。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说了中国文化定型人物 孔子的好话,而是因为他们着眼于世界各个伟大的宗教与信仰,从中寻找它们之间的共同点,以期推进构建人类共同伦理,由此出发,重新审视以前没有看清楚或者 误解的东西。这的确是值得称赞的。实际上,大概中国人,包括中国学者,意识到自己的传统和文化具有为世界作出贡献潜力的人也并不多,他们的话无疑对中国人 也具有唤醒的价值;何况在他的和西方其他一些学者的论著中并不乏对中国文化的批评。

  我把刚刚起步的这一潮流视为中-欧文化交流的第三阶段,是双方命运相连,相互深入认识、欣赏和学习的阶段,是携手共同解决人类和地球危机的阶 段。这个阶段会持续多少年?也是200年?200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在这之后人类又将如何?我期望的是,这种出于人类本性的、符合孔子、佛陀和基督教诲 的友善关系能够永续下去。

  中-欧之间的文化交流对人类文化多样化语境下的未来负有特别的责任。200多年来,世界的强势文化,其根基或者说其核心,是发源于欧洲的希伯来 -希腊·罗马-盎格鲁·撒克逊文化,这其中也包括了经历了马丁·路德,特别是加尔文宗教改革后形成,至今盛行于北美的基督新教文化。欧洲文化,在人类看到 智慧的曙光,亦即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时代之后,曾经为确立人类理性的地位和科学技术的发展作出了极大贡献,推动了历史前进的步伐。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 国,几千年来积累的东方智慧至今还存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中。后现代主义和现实生活已经相当充分地揭示了现代主义的弊病,反顾中国,虽然还没有完全实 现现代化,但是也遇到了与欧洲同样的危机,而且已经显露无遗。换言之,欧洲与中国发展水平不同,面临的挑战或威胁表现形态有异,但是二者的危机却是同质 的。我们没有理由不紧紧地联起手来一起应对这一危机,挽救地球,挽救人类。

  中国大规模地接触外部世界,先后有过两次。一次是从古印度迎来原始佛教,在经过几百年的磨合之后,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中国文化因此而丰富、提 高、发达,国力迅速增强。一次是一个多世纪之前与欧洲的全面接触,随后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今这一过程并没有结束,只是有了新的内涵。在我看来, 这个新的内涵应该是在后现代思潮之后,接续上个世纪80年代欧洲学者提出的探索人类共同伦理的议题。

  人类共同伦理是当今世界人心之所急需,而人心是一切危机的主要根源。探讨这一课题,必然要不同的宗教和信仰为了全人类的福祉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对 话,要一起深入到各自的和对方的元典以及初始教义中,我们将在那里找到并重温先圣先哲的教诲。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彼此尊重,认真地而不是轻率地学习对方, 期望对方的信仰同样得到提升。在这基础上大家一起寻找彼此的共同的伦理追求。这样,一定会对仍在膨胀的对利润、地位和过分舒适的生活的贪欲有所制约。我认 为,无论是一神信仰、多神信仰,还是巫觋信仰,也无论是启示性宗教、神秘性宗教还是哲人宗教,都可以为人类共同伦理贡献自己的智慧。

  20年前在芝加哥举行的“世界宗教议会”发表了《世界伦理宣言》,后来联合国发布了《通向未来之路》的号召,因此我们不是从零开始。我相信,如 果在中-欧学者中再次出现为构建人类共同伦理呐喊呼吁的热潮,一定会引起社会更多人的注意。那么,我就期望,作为公共知识分子,我们不能仅限于学理研究, 也应该“超越对话”,有所行动。一种理论,只有当它成为广大民众共同的心声时,才是有力的。

  让我们共同努力!

  (此文系作者在21世纪中华文化世界论坛第八届国际学术研讨会上的演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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