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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的“胡同课堂”(梁秉堃)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13日10:29 来源:中国文化报  梁秉堃

  一八九九年二月三日是舒先生(我们一直这样称呼老舍先生)诞辰之日,每每到了这一天,我总会想起那位可敬可爱可泣的老人,他正直、博学、热情、坦诚,还会时不时地以“冷幽默”的方式说上几句针砭时弊的深刻话语,逗得众人哈哈大笑,他自己却一脸严肃地不动声色。今年我依然想起了舒先生,想起了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和他在一起的宝贵日子。

  在那段时间里,舒先生为北京人艺写剧本最多,也常常来看排戏和演出,由于在丰富胡同十九号的舒宅与首都剧场的距离不远,他主张不坐汽车,慢慢蹓跶。于是,我就负担起了接送先生的任务。这是我非常喜欢干的差使,因为先生拄着拐杖走在前边,我夹着先生的皮包跟在后边,如同进入了“胡同课堂”,边教边学,边问边答,点点滴滴,受益颇多,真让人感觉到那种“润物细无声”的意思。

  那天我问舒先生:“作为文学爱好者,您说得注意点儿什么呢?”舒先生扬起头来立即答:“要勇敢地写,不成功就勇敢地扔喽!”他停了一下又说,“有时候,勇敢地扔比起勇敢地写还要困难得多!”多少年以后,我才渐渐地明白了写东西否定自己要比肯定自己更加不容易。

  有一次,看完了排戏,舒先生兴致很高,有感而发地说:“一个人物说什么固然重要,可他怎么做更为重要!” 我认真地想了想,这一条真是太厉害了,显然把生活和艺术做了严格的区分。人物说什么还应该是属于共性的生活形态,只有让人物找到了怎么说和怎么做的时候,那才算是向个性的艺术形态做了提升,发生了质的变化。

  舒先生笑着对我说:“戏曲有个好条件,尽管有的是水词儿,只要唱腔儿好,就能遮掩住语言的疮疤,让大家爱听爱唱。可咱们是搞话剧的,没有这个条件,台词是主要的艺术手段,有了台词才能创造出人物来,必须十分考究,精益求精。千万不能废话连篇,专门用‘话’来‘锯’人。那样观众的耳朵受不了,心就更受不了啦!”话剧不能真用“话锯”,这话说得很风趣,也很有味道。遗憾的是,舒先生所批评的毛病依然大量存在着——话剧里的语言往往欠结实、欠生动;话里没有色彩、没有形象,一句只是一句,使人不能联想到生活各方面,不能使观众听到话就看到了图像。

  舒先生是国家评定的“中国语言大师”之一,也是我们大家所公认的专家里手,在这方面的造诣很深,成就斐然。他笔下的剧本台词可以说是妙语连珠。仅就经典剧目《茶馆》来说,人艺许多人,包括演员、导演、舞台美术工作者,乃至台下看过戏的观众,都能把全剧的主要台词倒背如流。有的精彩台词竟然在生活中广泛地流行起来,经久不衰。比如,常四爷在第三幕里那句十分动情的台词:“我爱国啊,可是谁爱我呢?!”可以说是表达了中国古今知识分子的复杂心声。难怪巴金把这句出色的台词称颂为“老舍先生的难忘遗言”。

  舒先生笔下的不朽台词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自己这样回答:“我只愿指出——语言是生命与生活的声音。没有生活,即没有活的语言。我有一些旧社会的生活经验,我认识茶馆里那些小人物,我知道他们做什么,所以也知道他们说什么。以此为基础,我再给这里夸大一些,那里润色一下,人物的台词即成为他们自己的,而又是我的。”说到这儿,他还举出唐铁嘴的一句台词为例:“我已经断了大烟,改抽白面了。大英帝国的香烟,日本的白面,两大强国伺候我一个人,福气不小吧?”舒先生进一步解释说:“写台词得像写诗那样,千锤百炼。看来越似乎是信手拈来就越见功夫。唐铁嘴是一个无耻的人,就可以说这么无耻的话,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

  舒先生是如何留意生活中的语言,并把它选择收存起来、准备将来加工成剧本台词的呢?这里还有一个有趣的小故事:

  舒先生一次请于是之到饭馆吃饭,等他们步入雅座间落座以后……

  服务生问:“您吃点什么?”

  舒先生答:“瞧着办吧。”

  服务生走了以后,舒先生很有兴致地向于是之讲解说:“这要是过去饭馆里跑堂的,就不会这么招呼顾客了。即使你是第一次来这个饭馆,只要看见你带来了朋友,跑堂的便会把你引到雅座的外边儿,先得说上一句——‘您还在这屋吧?’这是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 你不是第一次来雅座吃饭。然后,等到落座以后,倒好茶水要再问上一句——‘今天您吃点儿什么啊?’这是为了向你的朋友表明,你差不多天天来这家饭馆吃饭……”

  于是之听了以后,深深地感到舒先生是多么高度重视生活的细节,对语言的积累又是多么高度敏感。是的,舒先生说过:“剧作家必须在人物头一次开口,便显示出他的性格来。剧作家必须知道他的人物的全部生活,才能三言两语便让人物站立起来,闻其声,知其人。”

  在《茶馆》第一幕里,有这么一个演员擅自修改台词的故事。专门“吃洋饭”的马五爷戏并不多,由童弟来扮演。演员们都愿意多演戏、多加台词,好加深人物留给观众的印象。于是,童弟就看准了马五爷训斥二德子的戏。戏中,二德子与常四爷大吵大闹起来,表现不好。马五爷看着不顺眼,出面进行干涉,厉声说:“二德子,你威风啊!”童弟觉得本来就台词少,观众留不下什么印象,干脆再加上一个“好”字吧,悄悄地变成了:“二德子,你好威风啊!”也没有通过导演,就这么演出了,一直演出了上百场。等到多年以后,经过“文革”重新再演,童弟才忽然觉得自己加台词错了,因为“你威风啊”是根本不允许你威风;而“你好威风啊”是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让你威风。于是,他又自觉地把“好”字悄悄地给删掉了。演员擅自改了一个字,经过十多年以后又歉疚地给改回来,足见剧作家功力的厉害。正如周恩来总理所说的:“剧本里好的台词是不应该改动的!”

  有一次,我特意向舒先生请教如何才能写好剧本里的台词,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他听了以后,思考了片刻便说:“要说着上口,听着入耳,容易记住又不忍心把它忘掉!”

  显然,第一句是从演员角度说的,第二句是从观众角度说的,而第三句和第四句是从台词应该达到的高度上提出来的。前者“容易记住”已经不太容易,后者“又不忍心把它忘掉”则是更难更难。但是,舒先生写的台词中就有着众多的光辉榜样,真够我们学上一辈子的了。

  有一天清晨,我去舒先生家接他来人艺读剧本。回来的路上,我想了好一会儿才张开嘴,紧张地说:“舒先生,我想从演员改行学写剧本,您看能行吗?”舒先生听后突然停下脚来,看了看我,等再走起路时才回答说:“有志者事竟成嘛。怎么不行啊?”我得到他的肯定,心里像是点燃起了一把火。他继续缓缓地说:“可是,您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文学的门类都得试试,触类旁通,那里边儿都是互相连着的呐!”我把这话听到了心里,边听边连连点头。他又说:“我的经验是艺不压身,什么都得写,都能有好处。您比如,写散文可以抒发自己的情感,写小说可以练习表现内心活动,写单弦、大鼓可以锻炼掌握调词遣句,写相声还可以帮助把握结构……您可以以写戏为主,但是十八般武艺都得会。先得有生活,有了生活,适合什么就写什么。当然,一个文人起码应该学会脑子多转圈儿。习惯了脑子多转圈儿,笔底下才会精致一点儿。”后来,我问世的第一篇作品是相声《查卫生》,舒先生不但仔细看过,还动笔帮助修改,甚至连语助词也给予了一一的纠正,最后更是通过他的推荐才在刊物上发表出来。

  写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于是之概括舒先生的四句话,那就是:“大土近洋,大雅近俗,精通世故,返璞归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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