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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在日常生活里潜行(李德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3月05日09:47 来源:北京日报 李德南

  张楚,小说家,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七根孔雀羽毛》、《野象小姐》等。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大红鹰文学奖得主。现居河北唐山。

  不即不离的日常叙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楚生活于河北的一个小县城。白天的许多时候,他是公务员张小伟,在写作之夜,他才是作家张楚。对于那个时期的张楚来说,他的写作或许可以用“潜行”这个词来概括:既是秘密的行动,又是锲而不舍的修行。

  读张楚的小说则像是在检阅我们的日常生活本身。他笔下的人物生活在一个叫桃源的小镇,或是云落、周庄等地,并无显赫的身份,大多时候是稀松平常地活着。日常生活是作为小说家的张楚的扎根之地,而他的日常叙事多少具有“小情事”的性质。他也曾经以“小情事”作为一篇中篇小说的标题。虽然这篇小说的开头也写到抗日战争、跳“忠字舞”等,但张楚无意深入历史,写宏大的历史或政治题材。《小情事》所讲述的正是叙述者“张楚”的成长过程,以及通过“张楚”之眼所看到的情感离合。如果说写作本身是一种修行的话,张楚所着意追求的“道”正在日常生活之中。很多时候,他乐于观察日常生活中的一切,并以此为基础进行审美创造。

  作为写作者的张楚,始终是以日常生活为底。他并不回避俗世的一切,但又并非无限认同,而是试图找到合适的视距,以不即不离的态度来完成叙事的过程。这大概是因为,日常生活中有其舒适、可人的一面,而平常和平庸是一墙之隔,甚至只是一纸之隔。平庸无疑会让人们焦虑,不甘心,产生渴望逃离的念头。《你喜欢夏威夷吗》中的艾娅堪称典型。她并没有遭受特别巨大的不幸,而离婚、工作中与他人的角力不时让她心生倦怠,于是想找“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待上一段时间,想去夏威夷便是她的梦想。

  《夏朗的望远镜》中的夏朗也同样如此。他是警察局的职员,因工作而与方雯认识,相恋,结婚,后与岳父岳母一起居住。当意识到个人自由在不断丧失时,夏朗便更着迷于通过望远镜来探究外面的世界。他试图离开自己的日常生活,跟更高的更远的世界建立联系,或者说,他希望通过一种仪式般的行为来让自己站在高处,俯瞰自己的日常生活。法国哲学家阿多曾说:“俯瞰事物的体验可以让人想象一种内心的视觉,飞越大地与凡间。”从高处俯视的行动会“将人类重新安置在广袤的宇宙之中,让他意识到自己究竟是什么。首先意识到他的渺小,因为,这让他感受到人间的事物看上去虽有首要的重要性,但在这种视野里考虑的话,则是微不足道的……”借助阿多的说法,我们尤其能理解张楚的用意。《夏朗的望远镜》中的李浩宇曾这样谈论宇宙的浩瀚与人类的渺小:太阳有一百三十万个地球那么大,而银河系里又有两千多亿颗太阳那么大的恒星。宇宙里有数量庞大的外星人,地球上的人类不过是玩具上的细菌,或者连细菌都不如,只是一个又一个的物质。这一视野使得他们能够重新打量个人的存在,并重新理解人的价值。

  存在的意外或断裂

  日常生活总体而言是缓慢的,平静的,琐碎的,张楚的写作并不回避这些,他乐于承认它们存在的合理性。可是这也并非就是张楚小说的全部。他也关注人物的日常生活发生断裂,或他们的存在出现意外的时刻。

  不妨先以《七根孔雀羽毛》为例。小说中的宗建明原本极为聪明,不知不觉中成了一个无害却也无用的人物。用小说中的话来说,他是一个“没有成功的天才”。他并没有多大的野心,无意于建功立业,无意于成为商业时代的巨人。他活得有些混沌,却并非全然苟且。当女友的女儿想要他的那七根孔雀羽毛时,他是抗拒的,并非是因为七根羽毛多么贵重,而是因为他不乐意。他希望能从前妻的手中夺回儿子小虎的抚养权,让小虎留在自己身边,哪怕是个人在经济上缺乏足够的独立自主。他之所以决定冒险一搏并最终卷入小城首富的谋杀案,也是为了让儿子能够在自己身边。

  对于宗建明来说,参与行凶是他个人存在中的意外事件。参与杀人所带来的罪与罚,是小说中颇为惊心动魄的时刻,张楚也以非常清晰与精确的语言写出了他的内心皱褶的变化过程。张楚所使用的方式是隐忍的,内敛的,没有高声呼喊,但内心撕裂的痛楚却令人读来觉得心惊。

  《曲别针》也值得注意。小说中的志国也是生活中常见的人物。他也没有显赫的身份,却有一个患了轻度忧郁症和自闭症同时还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女儿拉拉,“拉拉的药费永远是一只饥饿的胃”,他深爱着拉拉,“只有不厌其烦地往这只胃里灌溉纸币”。为了拉拉,他在工作中只能忍辱负重,不断地往恶的深处前行。但他也有无法忍受的时刻,结果失手杀人。之所以失手,是因为志国不想失去拉拉送给他的水晶珠链。在过失杀人,为生活的无意义、平庸所打倒后,志国吞下了一直珍重的曲别针:“那种冰凉的滋味和亲吻拉拉时的滋味仿佛,更让他略微吃惊的是,他平生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如此尖锐,他以为他的牙齿已经被香烟、烈酒、豺狼一样的生意人、女人的体液、多年前那些狗屁诗歌腐蚀得烂掉了。然而,那些曲别针,似乎真的被他的牙齿咀嚼成了类似麦芽糖一样柔软甜美的食物。当那些坚硬的金属穿过他的喉咙时,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衣服的角落搜寻,他相信,如果运气不错的话,当那些玫瑰、狗和单腿独立的女孩在他的胃部疯狂舞蹈时,他还能摸到最后一枚。他的运气总是不错的。”

  上述这一段,是小说的结尾。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引用,是因为我还想借此说明一点:张楚符合庞德所说的好作家的标准——“好的作家是那些使语言保持有效的作家。就是说,使它保持精确,使它保持清晰。”

  揭橥恶,呵护善

  除了“使语言保持有效”,“保持精确”,“保持清晰”,我认为好作家还应该是一个“现象学家”,能面向事物本身,有能力写出事物复杂、暧昧的全体,而不是以偏概全,只看到事情的一个点或面。好作家在面对参差多样的世界时,还应该有自己的伦理立场与实际承担。这并不是要求作家给出适合于所有人的答案,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做,而是在揭示问题发现真相的过程中激起人们的伦理感受。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有不少是在写恶的同时,自己也被恶所卷走的。你完全看不出他们对善的缺席、恶的横行有什么难过的;当小说里的人物遭遇不幸,为恶的力量所挟持时,作者好像也跟着高兴起来,不自觉地走到了恶的阵营当中,字里行间充满了看透了世事人情的洋洋自得。这种写法与小聪明,我并不喜欢。真正好的作家,应该是既能写出恶的可怕,而又能让人们对恶有所警惕。只有当一个作家既不刻意简化“现实的混沌”,又始终有自己的伦理立场和伦理意识,他才算是真正建立了自己的、健全的主体性。

  在这个问题上,张楚的写作是辩证的。张楚写日常生活,尤其注重写日常生活中的恶,但他并不把对恶的揭橥视为对个人才能的证明。他不会阻挡人物往深渊里走,因为日常生活当中确实有这样的事实。但他也试图为小说中的人物点燃微弱的希望之光,让那些参与了恶的人或不幸被恶所劫持的人可以获得救赎或缓解焦虑的可能。对于志国来说,细弱的火光仍是来自拉拉,这个有自闭症的女儿最终对已疲惫不堪的父亲开口说话。“女孩儿的声音毛茸茸的”,她说,“你快回家吧,妈妈都睡着了。你觉得待在外面比待在家里舒服,是吗?”对于《刹那记》中那位被强奸的少女樱桃来说,希望之光则来自她继父的诚与爱。在揭橥恶的同时,张楚也在呵护善。

  张楚的写作试图建立一个虚构的世界,又始终回应着现实世界的种种问题。他的作品,尤其是短篇小说,技艺高超,冷峻与悲悯俱在,侠骨与柔肠并重,在叙事伦理学上亦能站稳脚跟。如今,张楚的作品已为人熟知,写作的秘密行动的气息有所减弱,一心一意的修行意味却在加深。“潜行”这个词之于他,或许并未过时。

  李德南,青年批评家,现居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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