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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卡洛斯的翅膀(黄德海)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25日09:50 来源:文汇报 黄德海

  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被克里特岛的国王米诺斯关在他父亲建造的巧妙迷宫里。为逃出迷宫,手艺精巧的代达罗斯用羽毛和蜜蜡为伊卡洛斯制造了一双翅膀。飞出迷宫时,代达罗斯嘱咐伊卡洛斯,不可飞得太低,因为翅膀碰到海水会湿透;也不可飞得太高,因为太阳的热量会把蜡融化。父亲出于谨慎的教诲没能阻止年轻人冒险,伊卡洛斯往高处飞去,太阳融化了蜜蜡,他从空中栽了下来。

  在《论古人的智慧》里,弗兰西斯·培根用这则寓言说明道德领域中间道路的必要性:“美德之路不偏不倚落在过分与不及之间。伊卡洛斯年轻气盛,自然而然会成为过分那一端的牺牲品。”寓言的妙处是可以反复说解,比如伊卡洛斯的翅膀,就可以非常恰当地用来譬喻文学中的想象力——优秀的写作者必须把想象控制在现实和无稽之间。

  马尔克斯讲过自己写《百年孤独》时的一个困难——他虽然已经知道俏姑娘雷梅黛丝必将飞上天空,却不知怎么让她起飞。直到有一天,“一个来我们家洗衣服的高大漂亮的黑女人在绳子上晾床单,怎么也晾不成,床单让风给刮跑了。当时,我茅塞顿开。‘有了。’我想。美人儿雷梅黛丝有了床单就可以飞上天空了。在这种情况下,床单便是现实提供的一个因素。”

  二十年前,余华就在《强劲的想象产生事实》里提到过马尔克斯这个故事,并表达了自己对此的看法:“想象应该有着现实的依据,或者说想象应该产生事实,否则就只是臆造和谎言。”意犹未尽,在收入《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5年2月版)的《飞翔与变形》一文中,余华再次讲述了这个故事,强调想象可以各式各样,“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民族那里表达出来时,是完全不同的”。但想象不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乱想,“只有当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结合时,文学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现”。想象力必须通过现实的检验,绾合想象和现实的本领,余华称之为洞察力。

  卡夫卡《变形记》,格里高尔变成甲虫之后,父亲在房间里追逐他,并用苹果袭击:“一个扔得不太用力的苹果轻轻擦过格里高尔的背,没有带给他什么损害就飞走了。可是紧跟着马上飞来了另一个,正好打中了他的背并且还陷了进去。”接着,卡夫卡展现了他衔接想象和现实的洞察力:“格里高尔所受的重创使他有一个月不能行动——那个苹果还一直留在他的身上,没人敢去取下来,仿佛这是一个公开的纪念品似的。”变成甲虫的格里高尔,腿不再是手,无法够到自己的背,不能取下背上的苹果,只好任苹果陷在身上。就这样,卡夫卡“逐步累积着格里高尔的虫的特征,包括他的虫的外表所有的可悲的细节”。

  文学中的现实,如纳博科夫所说,“包含某些超越视力幻觉和实验室试管的东西。它里面有多重因素:有诗歌,崇高的情感,精力与努力,同情,骄傲,激情”,是“将许许多多个体现实混合后的一份标本”,仿佛日常现实的某种全息图像。文学现实的显现,凭靠的是写作者的洞察力,而不是,或主要不是对日常现实的记述或还原能力。两辆卡车公路相撞,一个人从二十多层的高楼跳下,这是日常现实。卡车相撞,发出巨大的声响,将公路两旁树木上的麻雀纷纷震落;从高楼上跳下的人,由于剧烈的冲击,牛仔裤都崩裂了——余华说,这才是文学中的现实:“满地的麻雀和牛仔裤崩裂的描写,可以让文学在现实生活和历史事件里脱颖而出,文学的现实应该由这样的表达来建立,如果没有这样的表达,叙述就会沦落为生活和时间的简单图解。”

  对现实的洞察造成不同作品之间的差异,甚至决定着人物性格的塑造。余华由俏姑娘的床单想到《一千零一夜》里神奇的阿拉伯飞毯,并指出了它们之间的差异,“神奇的飞毯更像是神话中的表达,而雷梅黛丝坐在床单上飞翔,则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在《第七天》里,余华签署了这份想象力和洞察力的协议,写出了自己跟卡夫卡和马尔克斯的差异。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李月珍自己走出太平间,去了“死无葬身之地”。小说里的其他人物,都有各自走向死无葬身之地的方法,李月珍怎么去的?这个问题困扰了余华很久。“突然有一天看到地质塌陷的新闻……一次塌陷刚好让太平间陷下去,震起来以后李玉珍从太平间回去看她的丈夫、女儿,包括杨飞。有了地质塌陷,这个细节变得合理了,哪怕是荒诞性方面也变得合理了。”再怎么荒诞的小说,也必须注意创造的世界里细节的真实,这才是想象而不是虚幻:“给鼠妹净身的时候,骨骼的手没有皮肉,怎么捧水呢?只能采一片树叶,骨骼的手里捧着树叶,树叶里面是水。”同样是想象力和洞察力的结合,卡夫卡锐利,马尔克斯飞扬,余华准确。

  《西游记》里,孙悟空大战二郎神,二者不断变换各自的形象。变换之时,都有个“摇身一变”的动作,这动作就是想象力和洞察力的契约,“既表达了变的过程,也表达了变的合理”。他们一物降一物地变化,二郎神技高一筹,无奈之下,孙悟空变成花鸨。因为花鸨是鸟中最贱最淫之物,二郎神不愿跟着再变,于是取出弹弓,一弹子将孙悟空打了个滚。余华从这里看出了二郎神和孙悟空的性格差异:“这一笔看似随意,却十分重要,显示出了叙述者在其想象力飞翔的时候,仍然对现实生活明察秋毫。对于出身草根的孙悟空来说,变成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达到自己的目的;“贵族”出身的二郎神就不一样,在变成飞禽走兽的时候,必须变成符合自己贵族身份的动物。不像孙悟空那样,可以变成花鸨,甚至可以变成一堆牛粪。”

  就像诗人受到音节和韵脚之类的约束,从而必须比普通人更殚精竭虑地对自己的素材下工夫,故此能够更好地表现人类社会中那些微妙的关系,对现实的洞察牵制了想象力,也同时给想象力灌注了灵魂。“有灵魂的想象让我们感受到独特和惊奇的气息,甚至是惊异和骇人的气息,反过来没有灵魂的想象总是平庸和索然无味。”米塞斯说,“心智正常的人不能想象完全无拘无束的生活”,世界上也根本就没有完全自由的想象。文学作品中出现的光明或辉煌,不是因为想象力的茫无边际,而是出于想象力对现实限制的尊重。甚至不妨说,把现实给予的限制内化为一种心智的需求,是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必须。

  尼尔斯·玻尔在回应各种各样业余物理学家对量子力学的胡乱猜测时,说过一句话:“我们都同意你的理论是疯狂的。你和我们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足以有机会正确的程度。”对文学中的想象来说,这句话或许可以改成:“我们都同意你的想象是疯狂的。分歧在于,它是否疯狂到了有机会成为某种现实的程度。”别忘了,那双伊卡洛斯的翅膀,必须在天空和海洋之间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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