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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洁:漫忆“过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13日10:27 来源:河北日报 梅 洁

  

  武强年画

  武强年画

  内丘年画

  年夜饭(蔚县剪纸)

  □梅 洁

  中国的“年文化”源远流长,“年”里的喜庆、吉祥、团聚、祝福成为中华民族几千年不泯的文化象征,在我们的血脉、精神和现实生活中生生不息地传承。

  然而,曾几何时,“年”的盼望与喜庆,“年”的热闹与温馨,在工业化密集的城市已越来越疏离。这个原本最能承载我们幸福与快乐的日子,仿佛在渐行渐远。

  是工业文明离弃了农耕文明?是富裕替代了贫穷?还是多元文化挤兑着本土文化的精粹?

  (一)

  我的童年许多时候是在对“年”的盼望里度过的,也是在这年复一年岁月交替的温馨里成长着生命的善美与真情。记忆里每年“腊八节”一过,母亲就忙了起来,她 要赶在大年三十儿以前为我们兄妹每人缝一件新上衣,做一双新布鞋。那时,每人每年只有6尺布票,母亲总是攒着过年时给我们用,让我们在过年时排排场场的; 腊月二十七以前,父亲、母亲总是要把房间彻底打扫一遍,要把被子、床单全部清洗干净;大年三十儿上午,父亲总是要把“门神”、年画、对联贴起来,年画有观 音菩萨,有红脸关公,有白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鱼……

  家家户户的年画、对联一贴,鄂西北古城便有了一街一巷的喜气洋洋。

  包子、饺子、糯米糍粑、米粉蒸肉、排骨藕汤、香酥鸡、糖醋魚……母亲是这世间最会做美食的女人,我们一年里吃不到的东西,在“年”里母亲总是要一样一样为我们做着吃。

  大年初一,天不亮我们兄妹都要赶紧起床,穿上母亲为我们做的新衣,蹦着跳着去给亲戚、邻居拜年,这时大街小巷都窜着一群一群拜年的小孩儿。也有穿着干干净 净衣服的大人走在街上,他们一见面,总是双手一抱拳相互作揖,然后说一声“过年好”,然后“呵呵”地笑,真是满面春风。我们这些小孩子到了人家,“扑通” 一跪,就给长辈磕起头来,也有不磕头的,磕与不磕,人家都会一把一把往我们衣服口袋里装爆米花、红薯丁。拜年回来,一边吃饺子一边告诉妈妈,衣服口袋缝得 太小了,装不了人家给的爆米花、红薯丁……

  我少小离家,许多年许多年,都难忘过年时妈妈缝的新衣、做的美食,忘不了和弟妹一起走街串巷的拜年,忘不了被爆米花、红薯丁染得黑乎乎的嘴唇……

  童年时,不懂得什么叫“望眼欲穿”,长大后才品味出小时候盼过年的心情那才真叫“望眼欲穿”呢!

  十几年过去,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了塞外蔚州。在这座明代州城的古镇上,每到年关,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各式彩灯横竖挂满了长街;腊月的集市上,满街都是卖窗花、买窗花的乡亲。

  太阳照在窗花“亮子”上,一街的灿烂亮丽了!进了腊月,蔚州家家户户刷房子,贴对联,粘窗花,喜庆极了!那个年代,蔚州人很贫穷,但“年”的气氛在古镇才叫“浓得化不开”呢!

  我与母亲一样,是一定要赶在年前,为我的两个儿子做起一套漂亮的童衣,我家那台“蜜蜂牌”缝纫机,白天黑夜都踏响着我深深的爱怜。那一件件压着花边、胸前缝着小猫小狗花样的童衣,打扮着我两个儿子“年”里最快乐的时光。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两个儿子就起床,和他们的爷爷在院子里烧一堆刺柏,年前的集市上,到处有卖刺柏的,专供大年初一用,蔚州人说叫“烧旺火”,说烧了旺 火一年里日子都会红红火火。家家户户烧着旺火,迎着晨曦,点几串鞭,放几十支纸炮。那种时刻,我就殷殷实实地觉得“过年”啦!

  (二)

  后来,我们搬进了城市。

  后来,我就把自己关在城市的水泥匣子里写作。在城市里的年月,我居然没有“过年”的意识了。每到快过年时,丈夫总是忙着打扫呀、布置呀、清洗呀、购买呀, 忙得有滋有味。每每看到丈夫极辛苦极认真地准备着“过年”,我都很感动,但我却总是那样被动,那样淡淡的平常日子一样。唯有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城市里 突然炸响的爆竹才使我心潮涌动,整整能持续半个多小时的鞭炮声、火药味和夜空里的缤纷绚丽,才使我惊喜生命将有新的开始。

  但后来,又有规定城市里春节不许随意放爆竹了,这沿袭了几千年的喜庆表达形式的结束,给一个民族心理上带来怎样的落寞!许多年许多年,在不能放爆竹的 “年”里,我就和我的丈夫、儿子挤在沙发里,肩挨肩、头靠头地簇拥在一起,愉快地说话。说些我们的往事、现在和未来。这样的日子,窗外总是寒风尖啸,树枝 稀疏而枯瘦。北方的冬天雪少,凄冷且干燥,天空尤显得辽阔而高远。这样的日子,我和丈夫、儿子依偎在一起,说很温馨的话,是“年”里最快乐的事了。

  后来,我的两个儿子都先后离开了家,他们到很远的地方上大学,我突然间感到了孤独。但到了冬季,我又有了不尽的盼望。我知道在这样的冬天,我的两个儿子都 要从很远的地方挤着火车回来过年,我要早早地为他们准备。我要为“过年”而快乐、忙碌了!即使不放爆竹。在北方宁静而深远的冬天,我年年有这样深意的盼 望。我和我的家人因为有这样的盼望而感动着。不管平时的日子多么孑孓孤单,但是在这样的冬季,我的儿子们会从天涯海角赶回来,看望他们的父亲母亲。一家人 总会有一年一度最快乐最温馨的相聚。

  现在,我的儿子在北京都有了各自的家,有了自己的女儿。每年大年初一,儿子两家人赶过来拜年,中午一起聚餐,这便是年里最喜气的日子。下午,孩子们回各自 的家,我便恢复平日里的孑然一身,只是望着丈夫的遗像,想念着我们一家人曾经簇拥着,在沙发上挤着靠着说话、看“春晚”的温暖往年……

  眼下,“过年”之于我,之于城市,究竟还寄望着什么呢?

  (三)

  记得十年前,我曾踏雪到了河北内丘,我是慕名去内丘看年画的。那时,一场春雪悄静地落在了内丘的田野上,农家建造的简陋的庙宇里,飘着同样悄静的纸火香 烟。内丘的朋友告诉我,那天是农历二月初二,“二月二龙抬头”,二月二是内丘民间年里的最后一个节日——土地神诞生日,庙里的香火是祭土地神的。

  虽然春节已过去些许日子,但走在内丘,我仍觉着有一种悠远古朴的气息氤氲着这块土地。当我走进魏家屯村时,这种感觉倏忽就更加浓烈了起来。家家门前的年 画、对联依旧鲜艳,门楼墙壁上的小香炉里,依旧燃着袅袅香烟。在一位叫魏进军的农人的家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许多年画木版。魏进军说,他家七代人都做木 版年画,经历了六百余年沧桑、战乱,至今仍保存下了28种、一百多块年画木版,他的灶神年画木版是清道光十九年的,他的穗穗老母(即观音菩萨)年画木版是 清末民初的,当然更多的是近代木版,是他的祖父、父亲和他雕刻的。如果不是各种浩劫,我相信魏进军家那些历史更久远的木版就不会被毁掉。

  魏进军从他家仓房里抱出一大堆雕刻木版给我看,在他的指点下,我发现他的“全神家堂”木版上有19个神像,“天地神”版上有23个神像……诸多的天地自然 神簇拥在—块块长30厘米、宽20厘米的沉甸甸的杜梨木木版上。魏进军的年画是在粗糙的白纸上用红、黄、黑、绿四色套版印刷,也就是说印制一张年画需要四 块雕刻木版套印,在没有现代颜料的古代,魏进军的祖辈们就用石榴花制红色,用槐米(槐花骨朵)制黄色,用烟灰和锅底黑制黑色。每年的农历十一月魏进军和他 的父辈们就忙碌了起来,他们要用40天的时间印制年画,腊月十五至二十三是年画上市的日子,这日子是千年的俗成约定,不能违背。几十万张年画四色套印下来 就是近百万次,魏进军的手臂累得肿胀,一旁递纸翻纸的妻子也五指肿大、食指指甲被磨掉,我们可以想象,在这迎接“年”的日子里,魏进军和内丘的农家有着怎 样艰辛快乐而又神圣的艺术劳作?!

  从魏家屯村出来,我们来到南双流村。南双流村家家户户几乎一律贴着小版年画,这些小版木刻年画长18厘米、宽只有10厘米。朋友说,这就是在内丘民间千年 流传的“纸马”。令人惊讶的是这些纸马大量印制的是民间俗神,诸如民间吉祥神,福禄寿禧神等;民间保护神与行业神,诸如门神、灶神、药王神等,还有保护织 布机的吉(机)神,保护牲畜家禽的牛神、马神、鸡神、猪神,甚至有鸡鸣狗盗小偷小摸的祖神“仙人小神”……除此,还有诸多的道教、佛教神明,诸如元始天 尊、玉皇大帝、上元天官、太上老君以及众多的自然神明,诸如雷神、雨神、水神等等。

  所有神明都被内丘人用简朴的线条勾勒成了人的模样,他们身着古代的宽袍大袖,头戴各式官帽,手持各色神器。比如头戴宰相纱帽,手持如意,面目严肃清癯的文 财神(内丘人说那是大忠臣比干);身披铠甲,脚蹬战靴,手持双剑,怒目三眼的马王神;身背粮袋,头戴草帽,喜气洋洋的场神;神奇的从鼻孔里长出两只粗臂大 手的土神;贴在磨碾上,手持长剑,骑着大虎的白虎神;小心翼翼扶着孩儿从梯子上走下来的梯神……

  所有神明都成为内丘人生活和精神的崇拜,这些全部被人格化了的神明用木刻单色墨印在粗糙质劣的粉纸和黄纸上,然后在“年”到来之前,被内丘人贴在了院落和 房屋的各个地方。走进院子,我们看见在正房外院,他们用泥土垒着一处砖龛,龛内贴着土地神,梯子上贴着梯神,鸡舍旁贴着鸡神,猪舍旁贴着猪神。走进屋内, 我们看见正房堂屋贴着大版年画“全神家堂”和“八仙神”,环顾四壁,他们在灶台上方贴着灶神、粮缸上贴着仓神、厢房西墙上贴着财神,堂屋方桌下的墙上贴着 地藏神……再仔细—看,他们在所有贴神像的地方,一律都放着插香火用的小杯、小盒、小盅,在这些小器皿里堆满着燃尽的香灰,这证明他们在年节里对这些神明 全部进行过香火祭拜。

  走进内丘,就走进了一种象征、一种符号、一种寄托,也走进了一个神人共处,天人合一的祥和春节。我们不禁感叹,内丘人与自然和祖辈们一起,在过着怎样有寄托、有希望、有感恩的“年”呢!

  (四)

  内丘的诸神信仰表达着中国民间信仰的大气象。无论怎样,我们的先民和我们自己都不曾也无法躲开它的影响,象征着吉祥、威力和正义的神明,寄托着俗世人对于 幸福的渴望,它携带着规范和秩序,也赐予着慰藉和恩福,我们的祖先们在“万物有灵”的世界走过了千年。谁能说我们可以完全割裂传统再千年地走下去?风靡世 界的《大趋势》作者约翰·奈斯比特说:“在世界经济相互依存性越来越强时,日常生活中文化和语言的自主之风即将到来……瑞典人将变得更加瑞典化,中国人更 加中国化,而法国人更加法国化。”我们将以什么样的文化与传统跻身未来世界?

  写到此,我倏忽就想到每年12月25日,中国城市里的年轻人疯狂地欢度西方的圣诞节,中国城市里的商家疯狂地推行着“圣诞促销”,灯火彻夜通明。不是说不 该欢度,重要的是应该知道圣诞节是全世界的基督教徒在为纪念救世主耶稣降生而狂欢,由于圣经记载耶稣生于夜间,故传统称12月24日夜为“圣诞夜”或“平 安夜”。我一直质疑那些疯狂欢度平安夜、圣诞节的人们,你们知道耶稣吗?有慈悲、博爱、救世的心吗?如果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你在盲目欢度什么呢?

  一位一直在为弘扬传统文化奔走呼号的作家曾对内丘年画作过这样的诠释,他说——内丘年画是非常独特的,是无法替代的,是其他年画所没有的。它所反映的是农 耕社会早期人和自然的关系,它的神像基本都是自然神……中国人把自然界的—切东西都看做是有生命的,要跟有生命的东西对话。人类早期,自然有时对人有威 胁,所以他们要和自然达成一种亲和关系,融合在一起,体现我们中国人天人合一的思想。这种思想的源泉来自于我们的母体文化。人们的这种想法反映了我们中华 民族最本质的东西,也反映了人们自身美好的精神本质。它把织布机和道路都看成是有生命的东西,神不过是一种概念,是可以对话的,可以请求帮助的,要和它亲 和的,不是要与自然对抗的。从人类文化学角度来看,内丘年画有很高的文化价值。

  千年的岁月走过,内丘人就这样在自己的母体文化里度过一年一度最隆重的节日,在一年一度最欢乐的日子里,他们与所有恩抚他们的自然神灵一起过年。这样一种 民俗年景难道不是养育我们民族千年的精神?人在民俗中孕育、诞生,之后便是在温暖持久的民俗文化的氤氲中长大成人。然而多少年了,我们的城市文化与民俗、 与农耕文明已经遥远……

  我们到底该怎样“过年”?该怎样欢度我们自己的这个春天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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