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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国情怀与文学书写(张江 蒋寅 张德祥 赵京华 樊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13日10:04 来源:人民日报 张江 蒋寅 张德祥 赵京华 樊星

  对话人:张 江(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教授)

  蒋 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张德祥(中国文联电视艺术中心主任、评论家)

  赵京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樊 星(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

  核心阅读

  家国一体的观念与社会构造密切相关,在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社会,家和国具有一种类比的对应关系:家是缩小的国,国是放大的家

  家国情怀有两种凝聚方式,一种是从乡土爱到故国情再到爱国主义情感的自然生长,另一种是为培育现代国家的主体——国民,而以国家意识为中心的人为建构过程

  现代以来,在以集体主义为主的家国情怀书写中,开始显现个体觉醒与个性解放的因素,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

  常写常新的家国情怀母题,今天尤其要处理包括民族与世界、个人与国家、小我与大我、情感与理智在内的复杂问题

 

  张江:拥有家国情怀的文艺作品,最能感召中华儿女团结奋斗。在中国,家国同构、家国一体的观念由来已久,是中华民族优良传统的一部分。爱国如爱家,危难时舍小家为大家,这种观念深入人心。今天的文艺创作,仍然需要弘扬这种精神。

  家国一体观念由来已久

  蒋寅:家国一体观念的形成,与中国社会构造的特殊性密切相关。中国古代社会基本上是一个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社会,家和国具有一种类比的对应关系:家就是一个缩小的国,国就是一个放大的家。民族危亡关头,忠孝不能两全之际,相比尽孝奉亲乃至恋妻顾子,临危赴难更具正当性,因为国是一个大家,国之不存,家将焉附?所以无论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还是霍去病“匈奴不灭,何以家为”,都是历史上最激动人心的故事。

  张德祥:中国的国家形态及理念在尧舜时期就初步形成。自夏开始,形成“家天下”传统,家国同构的文化基因历史深远,加之祖先崇拜的传统,家族的亲和情感历久弥新。这也是为什么以“忠孝”为核心的儒家思想能牢牢占据文化的支配地位,作为精神支柱支撑着国与家相互认同、相互依存的原因。“家国同构”“家国一体”是中华文化的基本情怀,“国泰民安”“家和万事兴”是生发于这一情怀的心愿。

  樊星:儒家的人文理想“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真正能做到者非常少。但“家国一体”的观念深入人心。陆游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顾炎武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体现了中国人“家国一体”的民族情感。杜甫“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的感慨,陆游“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叮嘱,鲁迅“我以我血荐轩辕”的誓言,也都道出了家与国休戚与共、个人命运与民族兴亡息息相关的忧患意识。

  赵京华:但是,到了近现代其内涵发生了重要变化。中国现代民族国家意识的出现是以反帝反封建为契机的,一方面现代国家要求国民凝聚共识,形成一致对外的国家认同;另一方面,传统的臣民转变为现代意义上的国民,家国一体的观念不再以儒家天地君亲师为终极目标,不再以效忠帝王为旨归,而是以主权在民的民族国家为认同对象。这给传统中国文化里的家国一体理念和家国情怀注入了新的要素。

  人的凸显与现代家国情怀

  张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必须凝聚中国力量,增强中国人的底气和骨气;个人的价值也只有在推动社会进步、增进国家富强的过程中才能真正实现。在家国情怀的链条内凸显人的意义、人的价值,实现人、家、国三位一体的价值同构,是现代中国的又一精神传统。

  樊星:先秦时期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同出现的,还有“人本”“民本”思想,如《尚书》中说到的“惟人万物之灵”,《管子》中指出的“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此后更有所谓“国以人为本”“得人者得天下”的说法。但这种朴素的人本主义思想,即个人的存在与个体的意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实际上被轻视和忽视了。所以,家国情怀在历史上存在一个比较大的分野,那就是从古代到近代,基本上是以集体主义为主的家国情怀书写,而从现代到当代,家国情怀书写中开始显现人的个体觉醒与个性解放的因素。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

  蒋寅:虽然宗法社会中个人总是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是宗法统系中的一分子,但儒家文化所弘扬的强烈主体精神和使命感,促使广大士人将自我作为有担当且有行动能力的主体来体验。为拯斯民于水火,实现大同社会的理想,历代士人无不励志躬行,成仁取义。国家遭遇外敌入侵时,拼死抵抗,舍身殉国;朝内奸臣当道、王纲隳颓时,挺身而出,抗颜直谏。从夏商时代的关龙逄、比干,直至明清时代的海瑞、杨雍建,上至宰辅阁僚,下至苏州五义士那样的平民,坚持正义,反抗黑暗势力的压迫,始终是中国古代士人不屈不挠的传统。

  张德祥:现代以来,随着民族国家的现代化,人的解放、人的价值得到凸显。从《红楼梦》到《家》,可以看出,封建礼教严重窒息了人的生命活力,扼杀了人的创造才能。而人的生命活力与创造才能的发挥,是一个国家充满创造活力、保持先进性的前提。这就是“五四”以来,爱国主义和个性解放互为依托、民族解放和人的解放互为表里、反帝和反封建并行的原因所在。由此可见,现代意义上的家国情怀,是人、家、国三位一体的价值同构,而人的价值尤为重要。只有实现了人的全面发展,激发出人的创造才能,国家才有活力和希望。

  赵京华:现代意义上的家国情怀有两种凝聚方式。一种是从乡土爱到故国情再升华为爱国主义情感的自然生长过程;另一种是为养成现代国家的主体——国民,而以国家意识为中心的人为建构过程。无论通过哪一种方式形成家国情怀,人都是其中的核心要素。文学是人学,表现人的家国情怀,表现人民对大地山河的爱恋、对国家民族的认同,也便成了现代文学的题中应有之义。

  家国情怀文脉源远流长

  张江:在中国文学中,家国情怀始终是重要的文学母题,由此也衍生出不计其数的爱国主义经典篇章。这些文学经典超越时空,历久弥新,被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反复吟唱,成为中国人自强不息、奋斗不止的强大精神支柱。

  张德祥:家与国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是我们的精神根基,更是男儿建功立业、安身立命的寄托。古代诗歌中常常见到“少小离家老大回”,男儿出乡关,建功业,直至告老还乡,情感始终在家与国之间回荡。“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历代边塞诗一以贯之的是保家卫国的主旋律,“将军白发征夫泪”“古来征战几人回”,正是这种牺牲精神,树立起中华儿女戍边守土的家国责任,奠定了中国文学的悲壮与崇高之美。

  蒋寅:先贤们葆有的这种铮铮骨气和崇高节操,来自孟子所谓集义而生、日益存养的浩然之气。从屈原的“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到唐代诗人戴叔伦的“愿得此身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再到明东林党领袖顾宪成的“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这种民胞物与的家国情怀正是我们民族的灵魂和传统文化的精髓。直到今天,这种正气仍然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精神动力和价值依据。

  赵京华:家国情怀及其文学表现,在近代之后呈现出崭新的形态。它既接续着中华传统,又有反抗帝国主义侵略和殖民、要求革命和解放的现代内涵,成为“五四”以来新文学的母题之一。中国新文化发端于“五四”运动,周氏兄弟早年对东欧巴尔干等弱小民族亡国亡种及其文学中反抗斗争精神的关注,上世纪20年代乡土文学的自然发展,“九一八”后东北作家群的爱国主义写作,构成了现代文学的一条清晰脉络,而“七七”事变的爆发,更是将文学的家国情怀推到高峰。

  樊星:儒家讲“浩然之气”,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道家其实也讲正气,例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一说。这些说法,塑造了一代又一代士大夫乃至普通百姓的“民魂”。这种“民魂”,基本上构成了中国从古到今的文学写作的主要精魂。在当代文学的长篇小说创作中,经由苦难叙事来抒写家国情怀,也一直是多元化写作中最为重要的一脉。

  家国情怀母题常写常新

  张江:一时代有一时代的爱国主义,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民族英雄。在中国文学史上,家国情怀既穿越古今,一以贯之,又常写常新,五彩斑斓。这造就了家国情怀母题极大的张力和丰富的蕴涵。

  蒋寅:在中国文学史上,家国情怀一直是士大夫文学的重要主题,既有乱世里屈原那种对国家前途的殷忧,也有盛世中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样的壮志。在国家统一、政治清明的时代,士人群体的济世之心固然超过独善之志,表现出奋发有为的豪迈情调;就是在外敌侵凌、内政昏蔽的时代,他们也没有一味消沉萎靡、明哲保身,而是抗颜直谏,投军御敌,在他们中有诗人李白,有词人辛弃疾,还有写下不朽名作《满江红》的爱国名将岳飞。而当置身改朝换代之际,身世飘零,甚至生活在异族的统治下,冠裳易服,他们在奋力抵抗之余,又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文化救亡大志,潜心学术,欲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张德祥:家国情怀确实在不同的时期有不同的表现。近代以来,国家积弱,民族危亡,文学中的救国救民之情更是炽热,尤其是新文学,始终以民族独立、人民解放、国家富强为精神主流,以爱国主义为思想主脉,在现实主义的表达中注入强烈的现代意识。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像20世纪文学这样与民族存亡、国家兴衰休戚相关——呐喊、觉醒、抗争、奋斗、反思、改革,一路走来,风风雨雨,但始终充满着古老中国向现代中国蜕变的强国富民梦想。

  樊星:在当代文学中,讴歌“民魂”的优秀作品,有增无减。大略看去,有五个文学人物系列:一是“反思文学”中周旋于极“左”思潮的落难者,二是“改革文学”中勇往直前的改革家,三是“军旅文学”“战争文学”中的优秀军人,四是“历史小说”中名垂青史的帝王将相、士大夫,五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底层叙事”中自强不息的小人物。他们虽非尽善尽美,但是,或具有顽强的生命意志、温暖的人情味,或富有远大的抱负、超凡的智慧,虽历经坎坷,甚至遭遇失败,也仍然给人以理想人格、英雄气概的感染。

  赵京华:在现代民族国家依然处于建构和发展过程中的今天,爱国主义的文学主题和家国情怀的书写依然有存在的理由和依据,也依然会常写常新。当然,今天的文学家也要面临更复杂的问题,如民族与世界、个人与国家、小我与大我、情感与理智等。关键要有真情流露,要以诚立言,如此才会有优秀的家国情怀的书写与表达。

  张江:表面看来,今天人们的家国情怀好像淡漠了,事实上,家国情怀仍然拥有最广泛的认同基础,是当代中国最大的情感共识,也是中华儿女最基础、最普遍的情感底色,最容易引发共鸣。作家艺术家依托于此,可以创作出更多饱含历史信息的壮丽诗篇,建筑民族文学的心灵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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