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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化”学术写作一例——读顾农《与鲁迅有关》(陈学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2月05日09:35 来源:中华读书报 陈学勇
《与鲁迅有关》,顾农著,凤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35.00元
《与鲁迅有关》,顾农著,凤凰出版社2014年9月第一版,35.00元

  每得一本新书我总是先睹前言、后记为快,许多书友亦如此。顾农新著《与鲁迅有关》到手,它却没有后记,而前面的“小引”又很短,竟不足五十字。“小引”只说明书里所谈,与鲁迅“没有任何无关的东西”,可谓是书名语义的重复,等于连这个“引”也没有了。“小引”转述了一句鲁迅关于凡事“都和我有关”的话,那是鲁迅的话。顾农自己的,加上鲁迅说的,全文印在封面腰套,那么一小块,我的失望可以想知。莫非补我失望,顾农特意扉页上手书数语,倒比五十来字多出了一倍。抄如下:

  此中诸文写得拖拖拉拉,前后在三十年以上,而皆不合于横行四海之西式规范,在当代英雄法眼中必属野狐外道无疑。幸而学勇道兄一向似乎亦在此道之中,故样书一到赶紧寄奉,以求其友声,并乞鼓吹,说明虽野狐亦复有禅,可以同参也。如此,则学界幸甚矣。

  其中“西式规范”云,指我近日转阅给他的刘绪源文《“西式规范”之我见》(我与刘看法很是共鸣),《文汇报》正讨论学术论文写作受这规范负面影响,针对不如人意的学位论文,有人指出大有学术写作“去中国化”问题。

  顾农本业治古典文学,于两汉魏晋一段的建树蜚声学界,他的鲁迅研究恰以鲁迅与古代文化的关系见长,此书以此颇具学术特色(可惜书里未得充分显示)。《与鲁迅有关》谈了不少鲁迅研究中的问题,我不敢置喙。研究鲁迅,我年轻时即错过了学习他人成果时机,也由此失去探讨兴趣。在学校谋生,课堂上不得不讲讲鲁迅的。所讲止于常识而已,从来不敢撰写关于鲁迅的论文,“鲁研”是门不小的学问。单说提出新论之前,必须了解别人说过什么,这就得下几年功夫。因而我也从不鼓动硕士生做鲁迅的学位论文——等你弄清了学界成果,差不多逾过了论文答辩时限。

  读《与鲁迅有关》,无力评骘书中的真知灼见,感兴趣的在于真知灼见的如何表达。正如顾农作为古代文学专家,他的表达充溢中国传统的治学内蕴,很“中国化”的。譬如《鲁迅的“硬译”与周作人的“真翻译”》一篇,谈的话题较大,内容也分多个层次。周氏兄弟都主张逐字逐句的译法,两人表述和实践程度则不尽相同,鲁迅愈加“硬”一点,“宁信而不顺”。他翻译法捷耶夫的《毁灭》,主人公莱奋生的称呼,不依中国习惯译“队长同志”,“硬”循俄文词序译作“同志队长”,读来好不别扭,不为读者喜闻乐见,当然也不为后来的翻译家效仿。然而,鲁迅不为读者、译者所知晓所理解的苦心乃是,他不只坚持原著翻译的真实,甚而意在藉此引进西方文法严密的长处以补中国文法不很严密。顾农文章摘引鲁迅致瞿秋白信:

  这样的译本,不但在输入新的内容,也在输入新的表现法。中国的文或话,法子实在太不精密了,作文的秘诀,是在避去熟字,删掉虚字,就是好文章,讲话的时候,也时时要辞不达意,这就是话不够用,所以教员讲书,也必须借助于粉笔。……要医这病,我以为只好陆续吃一点苦,装进异样的句法去,古的,外省外府的外国的,后来便可以据为己有。

  顾农接着感慨:“原来他有这样深远的考虑,心事浩茫地为中国的未来着想。事实上,在20世纪30年代,欧化的句法已经大量进入现代汉语的文学语言,从外国‘拿来’、‘据为己有’的东西越来越多。到今天,情况就更加是如此,这一趋势方兴未艾,大踏步地向前。鲁迅的设想正在一步一步地成为现实。翻译在这一方面的贡献是必须承认的,对此大量的翻译工作者恐怕未必自觉,而鲁迅则不仅自觉,他简直是有预谋的。”鲁迅的话已经很明白了,无需多作分析阐释,无需再演绎论证,顾农的感慨,虽三言两语,但鲁迅的自觉,远见,意义,均说到了位。十年以前周作人已说过与鲁迅大体相同的意见,顾农在文章中引述并评点,仍旧要言不烦:“因此可见周氏兄弟在这个问题上的深谋远虑是一致的。由于这一思路过于超前,而且大大超出了翻译工作者一般的责任,对此能够深刻领会、自觉奋斗的人不算太多,可以说是必然的事情。”本来,超前、超出一般责任、曲高和寡且必然,每一点无不可引申、发挥,顾农且不,他相信读者可以了然。择取所论作家的言论、事例,简要引述,再予以精要评点,正是最为朴素的方法:摆事实,“点”道理。一“点”即透,即透即止,何必絮絮叨叨。低估读者学养、智商,絮叨若干废话,恰是当下学位论文常见的弊病。顾农此篇所用材料足够写一篇内容厚实的学术论文,他只以随笔出之,这是他坚持“中国化”的选择。“中国化”论文深入浅出,举重若轻,读来不如“西式规范”的吃力,然而丝毫不意味它写起来容易。倘根柢不深,缺乏学养和功力,只能是浅入浅出,举轻是轻。

  当然,“西式规范”也是一种选择,顾农就写过数量可观的“西式规范”的论文,如他写过许多“中国化”的学术随笔。“中国化”抑或“西式规范”,因内容、因立意而定。无论中国化,西式化,必须有学问在内。近年“西式规范”往往“范”在架势,学术底子绵薄便罗列概念、好用新词;篇幅不足则肆意文字注水,批评者正有的放矢于此也。即如“中国化”的学术写作,哪里只限诗话、词话、札记,也还有《文心雕龙》那般皇皇巨著。微观与宏观,中国化与西式规范,彼此无可替代。有些论题,非详加综合、演绎、推论不可,非“西式规范”则难以解决。中与西,亦不相斥,唯相得益彰,学术才得共荣。

  我与顾兄乃同窗,且每每所见不忤。“去中国化”的话题上尤为一致,不妨谓之同党,忍不住说了这些助威的话,亦人之常情吧。我是不反对“结党”的,只要不“营私”。文化繁荣,结党或是一要素。这要素,文雅的说法是“流派”,流派纷呈正是繁荣的标志。

  最后提一提顾农此著的微瑕。既然书里所集文章写作时间跨度很长,最早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发表的,最好篇末注明写作年月,此一时彼一时。著者和编辑都疏忽了,这于读者准确地理解文章思想多少有点小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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