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何以令人动容(毛时安)

　　文学家艺术家当然是要以作品打动人心的，其背后却往往是读者、观众看不见的人格力量，是人格所体现的思想和文字、艺术的力量。2014年年末，上海为12位老艺术家颁发了终生成就奖。当坐在轮椅上的100岁高龄的文艺理论家徐中玉接过奖杯的时候，全场观众为之动容，集体起立，把最热烈的掌声、喝彩献给了徐先生以及所有获奖者。上海大剧院当时的气氛，用热烈得“爆棚”来形容，毫不为过。在那一刹那，热泪湿润了我的双眼。

　　我是为数不多先后参加了六届评选的评委。在工作过程中，我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几乎把一生都献给了文学艺术的前辈们热烈的心跳，自己的灵魂被一次次感动、净化，看到他们的生命在岁月无情的流逝中燃烧，化成我们眼前的一片片灿烂火花，就像夸父逐日，“化为邓林”，化成他们身后一片作品的森林。他们是我们文艺界激浊扬清、扶正祛邪的正能量。

　　这些获奖的文艺家们不惧风险，追求真理，追求艺术完美的无止之境。钱谷融在上世纪50年代写下了《论“文学是人学”》，开启了新时期文学人道主义思潮的先河。我的老师徐中玉始终追随祖国和人民，矢志不渝。我曾多次目击舞蹈家舒巧为了捍卫艺术的纯洁性，毫不留情地当面对艺术家严厉批评。画家方增先50年代已经以《粒粒皆辛苦》《说红书》风靡画坛，到80年代，他不惧艺术失败的风险，横向借鉴山水画的积墨画法，探索出全新的人物画语言、画风。

　　这些获奖的文艺家们不追名逐利，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实现自己心中追求的那份关于文学和艺术的理想。俄罗斯文学翻译家草婴，一字一句触摸着托尔斯泰伟大的灵魂，在中国人眼前展现了这位19世纪批判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的创作全貌。连环画画家贺友直以《山乡巨变》《朝阳沟》《李双双》哺育了几代美术家，看过他作品的人，无不啧啧称赞他笔墨的精妙。孔子曰，依于仁，游于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有自己思想的定力，自由地游弋在艺术的世界里。康德认为，审美就是在摆脱世俗功利的约束中得到的心灵精神的自由。艺术是自由的象征。现在我们有的艺术家，包括某些号称德艺双馨的艺术家，还未进入创作，就狮子大开口，几十万、几百万地漫天要价，完全等同于一个商人，陷在世俗利益的漩涡中无法自拔。怎么能创作出优秀的文艺作品呢？

　　这些获奖的文艺家们对自己从事的文学艺术，视若神明，每部作品，每次演出，都力求完美，把最好的作品演出，呈现给读者和观众。电影表演艺术家秦怡，一生经历了无数令人难以想象的人生磨难，却从未改变过她对艺术的钟情，一生都在用电影演绎中国新时代女性朝气蓬勃的美丽。京剧表演艺术家尚长荣传统根基扎实，但每次创排新戏，都会反反复复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修改唱腔和台词。话剧演员焦晃的每一个角色都经过他严厉目光的筛选，每一句台词都经过他精心的处理和打磨。越剧徐派创始人、《红楼梦》主演徐玉兰，为纪念越剧改革70年，九十高龄登台演出，依然一丝不苟，满宫满调。而我们当下有些艺术家，包括一些名声很大的艺术家，创作中浅尝辄止浮皮潦草。有的大导演，同时接五六台戏，打着“飞的”满世界跑。每个戏蜻蜓点水，就丢给了助手。

　　尤为令人感动的是，这些获奖的文艺家们毫不居功自傲，深怀感恩之情。我曾接触过一些艺术家，说到自己取得的成就时，都一口认定是个人奋斗的结果。而当晚颁奖仪式上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就是“感谢”和“人民”。每一个获奖者，都把成就归功于党、人民、国家和时代。把毕生全部积蓄100万元捐出设立教育基金的徐中玉，坐着轮椅对全场观众说出他的心声，我做得还不够好，还要努力。也诚如草婴书面致辞所说的：我是一棵小草，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给黄土地增添一丝绿意。

　　文学艺术家人格的崇高、艺德的修养，不是挂着嘴边夸夸其谈唬人、骗人的口号，也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理论。那是切切实实的行动，是岁月和生命日积月累的修炼。每一次修炼，都会让我们战胜一次自我，清除一些卑劣，登上一个新的台阶，开拓新的精神境界。所有的伟大都离不开平凡和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