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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诗人托马斯·萨拉蒙:“诗歌哺育我们的自由”(高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30日09: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 兴
托马斯·萨拉蒙托马斯·萨拉蒙
托马斯·萨拉蒙作品中译本托马斯·萨拉蒙作品中译本

  新年前夕,斯洛文尼亚诗人托马斯·萨拉蒙(Tomaz Salamun)离开了人世。虽然早知他已罹患绝症,但消息传来时,我的心里还是充满了悲哀。我与萨拉蒙神交已久,通信时,他和蔼地叫我高,我亲切地称他 托马斯。我也曾计划去斯洛文尼亚看望他,但因种种原因迟迟未能成行,终成永久的遗憾。

  而此刻,我也惟余点点滴滴的回忆了。

  2008年,我应约为《当代国际诗坛》翻译稿件,接触到萨拉蒙的诗歌。当时,我刚刚失去母亲,萨拉蒙的诗歌伴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光。但真正走近 萨拉蒙,则是在北岛的介绍下,同他建立起通讯联系之后。2012年,萨拉蒙被授予中国第七届“诗歌与人·诗人奖”。为配合颁奖,需要翻译出版一本萨拉蒙诗 选。得知出版计划,萨拉蒙十分开心,寄给我4本诗集以及翻译和出版授权书。手捧着他题赠的诗集,我觉得他仿佛笑盈盈地望着我,正是美国诗人罗伯特·哈斯所 说的那种“天使般的微笑”。于是,我又一次开始翻译托马斯·萨拉蒙,而翻译是最好的阅读和深入,让我逐步了解了萨拉蒙的人生轨迹和诗歌世界。

  托马斯·萨拉蒙1941年7月4日出生于克罗地亚首府萨格勒布市,成长于科佩尔小镇。科佩尔位于亚得里亚海滨城市的里雅斯特南部,历史上曾长期 属于威尼斯管辖,一度由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两次世界大战之间又曾回归意大利。上世纪40年代,科佩尔小镇仅有15000人,大多数讲意大利语,当时由南斯 拉夫军队管理。1954年后,归入南斯拉夫斯洛文尼亚共和国。1960年,萨拉蒙进入卢布尔雅那大学,攻读历史和艺术史专业。他自己坦承,那时,他“是一 个迷茫而纯真的年轻男子,渴望在这世上留下印记,但更主要的是渴望自由,只是稍稍被兰波、杜甫、索福克勒斯和惠特曼所打动。确实,当一位有力的斯洛文尼亚 诗人丹内·扎奇克出现在我们的研讨会上,朗诵起他的倍受折磨、伤痕累累的诗篇时,一丝小小的感染爆炸了。一场大火、一道我们崇高而古老的行当的火柱,燃烧 着我,诱惑着我,定义着我。相对于行当,那更是一种命运。”从此之后,萨拉蒙踏上了诗歌之路。

  1964年,他在编辑文学杂志时,因发表“出格作品”,引起当局不满,被关押5天。他却因此成为某种文化英雄,受到斯洛文尼亚文化界的瞩目。 1965年,他获得艺术史硕士学位,并于翌年以地下方式出版处女诗集《扑克》。人们普遍认为,该诗集凭借其荒诞性、游戏性以及反叛色彩,成为战后斯洛文尼 亚现代诗歌的肇始。之后,他又先后赴意大利和巴黎进修艺术史,后在卢布尔雅现代美术馆任馆长助理。从1969年起,他开始以环境艺术家和观念艺术家身份在 南斯拉夫、美国等地举办画展。1971年,应邀赴美国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中心进修。正是在那里,萨拉蒙开始广泛阅读和接触美国诗人;也正是在那里,他同爱 荷华诗人合作翻译出版了两部英文版诗集《涡轮机》(1973)和《雪》(1974)。事实上,这两本诗集出版时,萨拉蒙已回到卢布尔雅那,写诗的同时,翻 译过威廉·卡洛斯·威廉斯、阿波利奈尔、巴尔扎克和西蒙·波伏瓦,在乡村小学教过书,还当过推销员。1979年,他获得资助,前往墨西哥工作和生活了两 年。在此期间,他始终坚持诗歌写作,不断有新作问世。进入80年代,他的诗歌写作节奏有所放慢,诗歌中的基调也日趋阴暗。而随着他的诗歌被译成英语、德 语、波兰语等语言,他已开始为国际诗坛所瞩目。一次次出走和回归,“同其他诗人,其他世界,和其他传统相遇”,丰富了萨拉蒙的阅历和视野,他也因此渐渐成 为具有宇宙意识和全球目光的诗人。

  在介绍东欧文学时,我曾说过:“影响和交融,是东欧文学的两个关键词。”萨拉蒙无疑是个典型的东欧诗人,同时,他又是个世界性的诗人。不难看 出,影响和交融,也是他人生履历和诗歌写作的两个关键词。在评析萨拉蒙诗歌时,诗人罗伯特·哈斯认为,兰波、洛特雷阿蒙、惠特曼、赫列博尼科夫以及德国表 现主义、法国超现实主义、俄国未来主义、美国纽约派诗歌等诗人和诗歌流派,都曾对萨拉蒙的诗歌写作产生过影响。除去影响和交融,也不能忽视他的成长背景 ——东欧曾经高度政治化的现实。正是在这样的影响、交融和背景中,萨拉蒙确立了自己的声音,如《历史》一诗:

  托马斯·萨拉蒙是头怪兽。

  托马斯·萨拉蒙是个空中掠过的球体。

  他在暮色中躺下,他在暮色中游泳。

  人们和我,望着他,目瞪口呆,

  我们愿他一切如意,兴许他是颗彗星。

  兴许他是诸神的惩戒,

  世界的界石。

  兴许他是宇宙中一粒特别的微尘,

  将给星球提供能源,

  当石油、钢铁和粮食短缺的时候。

  他或许只是个驼子,他的头

  该像蜘蛛头那样被砍掉。

  但那时,某种东西将会吮吸

  托马斯·萨拉蒙,也许是他的头。

  也许他该被夹在玻璃

  之中,他的照片该被拍摄。

  也许他该被泡在甲醛中,这样,孩子们

  就能看他,像看胎儿、蛋白

  和美人鱼一般。

  来年,他也许将在夏威夷

  或卢布尔雅那。看门人将倒卖

  门票。那里,人们赤足

  走向大学。浪涛能达到

  百英尺之高。城市美妙无比,

  挤满了不断增长的人群,

  微风柔和。

  但在卢布尔雅那,人们说:瞧!

  这就是托马斯·萨拉蒙,他同

  妻子玛茹什卡到店里买了点牛奶。

  他将饮下那牛奶,而这就是历史。

  诗人萨拉蒙笔下的历史,显然不是统治者的历史,而是个体的历史、诗人的历史、颠覆者的历史。诗人就该是独立的、不羁的、反叛的、与众不同而又充满了自信和能量。诗人就该成为历史的主角,登上人生和世界舞台。

  破碎,即兴,随心所欲,丰沛的奇想和强烈的反叛,有时又充满了反讽色彩和自我神话倾向,而所有这些又让他的诗歌流露出神秘的气息。诗歌中的萨拉 蒙时而愤怒,时而忧伤;时而幽默,时而深情;时而陷于沉思和幻想,时而热衷于冷嘲热讽;时而站立于大地,时而升上太空,时而舒展想象的翅膀,时而又如孩童 般在同语言和意象游戏。“……我笑个不停//或者忧伤,如一只猴子。/其实,我是这样的一块地中海岩石/你甚至可以在我身上烤肉排。”他是个艺术幻想家, 又是个语言实验者。他注重诗歌艺术,但又一刻不曾偏离生活现实。在诗歌王国中,萨拉蒙豪放不羁,傲慢无礼,鄙视一切成规,沉浸于实验和创新,同时也没忘记 社会担当和道德义务。在介绍斯洛文尼亚人时,萨拉蒙说:“斯洛文尼亚人从来都中规中矩。”现实生活中,他可能也像同胞那样中规中矩,但在诗歌写作中,他可 以冲破一切的规矩,通过否定而自我解放。他只信从反叛诗学,他是自己的上帝。于是,我们便在《民歌》中听到诗人发出这样的宣言:

  每个真正的诗人都是野兽。

  他捣毁人民和他们的言辞。

  他用歌唱提升一门技术,清除

  泥土,以免我们被虫啃噬。

  酒鬼出售衣裳。

  窃贼出售母亲。

  惟有诗人出售灵魂,好让它

  脱离他爱的肉体。

  在60余年的诗歌生涯中,托马斯·萨拉蒙出版了近40部诗集,被认为是东欧最重要的诗人之一,在国内外获得过多种奖项,作品已被译成英语、法 语、德语、汉语等几十种语言。他这样回顾和总结自己的诗歌生涯:“听见和倾听,迷失,或几乎被碾碎、受伤,同样,正如人类生命中通常会发生的那样,得到幸 运的青睐。”因了诗歌,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幸福而又美丽。

  生活在一个仅有200多万人口的小国,萨拉蒙十分清楚翻译的重要。对于所有译者,他都一再地表示感激之情。能够被中国诗人和读者所关注,于他, 更是莫大的欣喜。获得“诗歌与人·诗歌”奖后,他在答谢词中恳切地发问:“为何一位来自远方、来自拥有自己语言的最小民族之一斯洛文尼亚民族的诗人,竟能 被你们——中国诗人所注意,并获得如此殊荣?中国可是这星球上有着最丰富文学传统的大国。”这一切还得感谢诗歌,萨拉蒙说,因为“诗歌哺育我们的自由”, 因为诗歌让“我们成为历史上最最稳固最最持久的人,纯粹,神秘,火、友谊和爱的守护者”。

  在正要结束此文时,我收到了萨拉蒙好友、斯洛文尼亚诗人和翻译家芭芭拉的信,信中说:

  托马斯本人希望葬礼上能演唱一首大海主题的歌曲。歌手们开始演唱时,有一只白鸽,停立于墓碑顶端,守护着墓地。我感觉仿佛托马斯正望着我们。人 们大多神情肃穆。但托马斯的孙子,伊扎克,突然从悲伤的葬礼走开,独自玩耍了起来……这个化身为孩子的小“托马斯”正专心地玩着做迷藏游戏……一切都那么 的美,仿佛托马斯并没有死去,他的灵魂依然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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