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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张炜的“鱼”味(朱小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28日08: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朱小兰

  “鱼”与中国文学的结缘始于先秦时期的《山海经》。在那里,鱼不仅代表“丰收”之意,或是自然灾害的指示物,而且还有成为战争预兆的相关记载。

  《庄子》全书的第一句话即“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还有“相濡以沫”、“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说法,正如庄周与蝴蝶难以清楚地分立一样,庄子与他钟爱的鱼不也是这样形神相若吗?鱼——鲲——鸟,在这样的转化中,“鱼”不仅凸显出中国古代传统文化中它与凤的渊源,更表现了庄子在文化精神中对“鱼”的巨大期待。“鱼”是古代知识分子自身的一种体认,是一种对自由理想的向往和寄托。而庄子对“鱼”的青睐又来源于何呢?从《庄子》一书中引用的大量齐地的神话传说、历史典故、学术根脉以及阔达豪迈的语言风格来看,我认为,“庄子是齐国人”这种说法是有理有据的。齐文化包含了非常丰富的沿海文化,而齐就是现在的山东一带——张炜的故乡。

  在我国古诗中,最早写鱼的诗句见于《诗经·卫风》中的《硕人》:“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鳣鲔”就是两种鱼,都属于鲤类。这里的“鱼”,只是一种生灵的描摹。

  庄子之后,“鱼”作为一种日常之物,常出现于文人墨客的诗文之中。乐府《江南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杜甫说:“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白居易《观游鱼》写道:“绕池闲步看鱼游,正值儿童弄钓舟。一种爱鱼心各异,我来施食尔垂钩。”范仲淹说:“江上往来人, 但爱鲈鱼美。”这些诗句都寓意深刻,诗人们借写“鱼”表达了自己内心的各种情绪和对生活的各种态度。另外,“鱼”还是中国花鸟画的重要题材。历史上著名的画鱼高手有明末清初朱耷,清代李方膺、虚谷,近代齐白石等。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浩瀚艺海,作品众多,但是总体来说,咏物诗、山水画不少,但是专门写鱼、画鱼的诗画数量其实是不多的,而以写鱼为特长的诗人文人更是没有。这与中国广袤的土地多与陆地相连,海洋文化地位不突出是紧密相关的。像张炜这样,总是将鱼放置在写作中一个如此重要的位置的作者,似乎几千年来,独此一位,就连他耗费二十多年心血写就的长达450万字的10卷本长篇小说《你在高原》中的最后一个落脚点,也是以鱼命名——《淡水鱼的名声》,更可见他钟情于“鱼”之深。

  推溯张炜与鱼的感情,首先要讨论他的生活环境。张炜出生于山东省龙口市,该地东邻蓬莱阁,西靠龙口港,位居渤海之滨。与海的亲近给予了张炜对水的深情。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策划的“中国现代作家选集丛书”中《张炜》一书的扉页,就曾收录张炜的一段自述:“河有多长啊,我走多远!海有多宽啊,我游多宽!我本是漂在水上的精灵啊,我是一条船!”而张炜的笔下,也总有一条河徜徉其间。1988年5月30日《书讯报》登载的《芦青河之歌》一文里,张炜介绍了芦青河的原型,就是他家乡的泳汶河。除了在文集《芦青河告诉我》里有张炜对河流乡土的缱绻抒怀,甚至于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古船》里也给了这条河寓言性的出场。由此可见,受生长的地域环境的感染和影响,张炜的作品自然地生出一种别于他人的水文化气质,而“鱼”则成为这种书写的点睛之笔。

  细数张炜作品中涉及的“鱼”,不仅有直观地以标题形式或章节名称出现的,也有许多涵泳在作品之中并具有深层含义的。从《怀念黑潭中的黑鱼》《捉鱼的一些古怪方法》以及张炜的其他一些作品中,不难看出,作为一位中国作家,张炜是饱含着对传统文化的深情的。那么在酣畅写“鱼”的同时,他到底从几千年的汉文学传统中继承了什么,又反叛了什么呢?

  《史记·货殖列传》说:“齐带山海,膏壤千里,宜桑麻,人民多文采布帛鱼盐。”张炜生长于这片临海的土地,庄子对他的影响非常深,除了两人都爱写海、写鱼之外,还有以下两个明显的证据:

  一、其作品《庄周的逃亡》用类似鲁迅《故事新编》的风格讲述了一个现代寓言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名字就叫庄周,并且与历史上的庄子互为影射关系。

  二、《古船》的两位男主人公隋抱朴、隋见素这两个重要的名字,就源自道家经典《道德经》和《庄子》(《庄子》中有抱朴篇)。张炜曾说:“仔细想来,我从《古船》到《九月寓言》一路走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是血液里流淌的齐文化滋养了我的写作。”

  长久以来,儒家文化的正统地位,让我们忽视了泱泱中华大地这一部分充满了幻想色彩和浪漫情怀的海洋文化,庄子呼唤过它,张炜则继续了这种尝试。于是,张炜的作品与“鱼”开始了这种不可割断的联系。

  但是张炜笔下对“鱼”的情感,却又与中国传统文人对“鱼”的那种普遍的情感不尽相同。张炜写鱼,完全不是把自己体认为一个渔翁,他不似“陶孟”那样用一种淡泊的笔法将复杂的心境透显出来,用鱼来表达或归隐或出仕的愿望,也不似“柳苏”那样以一种超然物外的豁达姿态来表达对人生的观感,张炜完全是将鱼运用到了人类学的层面。人类学离不开对人类生态系统的关注,包括对自然环境、人与自然的关系、人在自然中的位置以及传统文化的传承、人们的信仰等的关注。张炜作品里的“鱼”是他用来审视人类社会的眼睛,他透过这些鱼,看清楚了人性的纷繁复杂、社会的种种变迁、人心的移动变幻、世界的蒙昧与迷离。他不再是一位青衣冉冉的渔翁,不再是为仕隐为难而艳羡游鱼的性情中人,他在几千年的归难中,变成了一位严肃的剖析者,用“鱼”来写沧桑、用“鱼”来替俗人。张炜的这一种态度,也是当代中国文坛大部分文人的态度。与晚清以前的各朝各代文人才子们不同,中国当代作家(除了沈从文、废名、汪曾祺这一类作家)往往都回归文笔的现实性,不再有“渔翁”的清谈,而是浓墨重彩地以“鱼”来喻人。这与时代的变迁和严肃的现实忧虑不无关系,同时也造就了张炜写“鱼”的反叛和精神的重塑,开辟了另一片深的水域,蓬勃成群,让人欣喜。

  《九月寓言》里神秘小村庄那些外来人,被当地人取了一个共同的外号:  鲅(一种剧毒海鱼)。“只要‘  鲅’走出小村,就有人用指头弹击他们的脑壳,还以掌代刀,在后脖那儿狠狠一砍。”这一个原本单薄的群体在张炜这一强力比喻的描述下,顿时就鲜活起来了。“  鲅”里的三宝之一就是美丽的姑娘赶鹦,作者在叙述她给工程师和儿子挺芳唱数来宝时是这样写的:“多么甜脆的嗓子啊!(挺芳认为)她的衣服虽然寒酸,但却无法遮掩那蓬蓬勃勃的青春气息。透过粗粗缝过的衣服裂缝,一股逼人的野气散发出来。他觉得这个肤色微黑的姑娘迈开长腿在院里活动,地皮都要抖动,滚烫滚烫的地下水汽顺着粗布裤脚那儿蒸腾上去,让她全身湿漉漉的。他那一瞬间想到了结实的鱼,箭一般奔跑的梅花鹿。”——结实的鱼,用来形容一个姑娘,这样的想象,只有张炜的笔下才能自然流泻出来。而作者的最爱——姑娘“肥”,是这样的:“肥也是  鲅,她注定了要在这片草窝里生籽儿,繁衍出一群身上有灰斑的小鱼来哩”。

  2000年,张炜出版了长篇小说《外省书》,这本书再次让张炜把对“鱼”的书写推向了新的高潮。男主人公“情豪”师鳞的外号叫做“鲈鱼”—— “他二十多年前就认为自己像一条大鱼。由于他在夜晚常能摸到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所以不愿把自己比作鲨鱼之类。海豚吗?太俏了一些;而海狮又似乎过于粗鲁。他喜欢深海里最大的动物:蓝鲸。伟大的生物,雄奇的历史。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去做这样的比附。……最后他在模样体面、体量适中、多在河口游动、常常要吞食一些小鱼小虾的鲈鱼跟前停住了。”

  师鳞爱给人用动物名称,尤其是用鱼的名称来取逼真的外号,他给史珂起的外号是一条漂亮的鱼:“真鲷,体高而侧扁。红色,有淡蓝色斑点。头大口小,栖于沙砾海底……一种上等食用鱼……它的模样总像在庄重的思考,实际上不过是一道美餐。”

  “真鲷”说,师鳞是“蓝鲸,世界上最庞大的动物,身长可达30米,深灰色,出没于各大洋……” “狒狒”师香觉得照料师鳞就像是在“照料一条搁浅的大鱼”。而师鳞将史东宾比喻为“扬子鳄”,金壮一则是“电鳗”——他们都是“鱼”。

  《丑行或浪漫》里那个充满了神秘色彩的胖女娃刘蜜蜡每次都说自己是从海边来的。她曾对她一辈子深深敬重的老师说:“我琢磨人和鱼一样,记得村里人在水库和东溪哪年都捉几条怪鱼,因为它们的模样小村人一辈子没见,吓得一抬手就扔了。老师,我说的这个人(这里指的是蜜蜡的丈夫小油矬)就是这样的怪鱼。”

  张炜作品里,有众多的人物形象,而用“鱼”来喻人,是他的特点。他执著于人性的真实内在,所以他能用“鱼”的不同种类、不同特质、不同习性来展现人的不同心性、品貌。这些比喻切中肯綮,深入腠理,让人称奇。俗话说:“距离产生美”。张炜用这样的间接手法,起到了全面深入地写“人”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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