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的正说与闲话(张守仁)

　　日记是个人的履历，心灵的憩园；也是时代的缩影，历史的见证。它是记述者对自己经历、见闻、感受、随想作忠实笔录的文体。日记生动、翔实地弥补了正史的疏漏、简略和隐译。

　　我国古代就有日记，那时称日录、日谱、日历，是最早出现的官方修撰的史书体例之一。据《隋书·经籍志》载，西汉武帝时就有《禁中起居注》，实际就是逐日记载的日记体。官修史书的日记体，自南北朝以后，逐渐移用于个人记事。宋陆游的《入蜀记》和范成大的《吴船录》均属日记体裁。明清则有《水东日记》、《越缦堂日记》、《曾国藩日记》等。现当代的名人有《胡适日记》、《吴宓日记》、《梁漱溟日记》、《巴金日记》、《雷锋日记》等。外国的有《达尔文日记》、《梭罗日记》、《托尔斯泰日记》、《安妮日记》、《丘吉尔日记》……

　　人们每天记下日常生活中的工作、学习、际遇的情况，以积累资料、总结心得、帮助记忆。我常被请去给中学生讲写作课。我鼓励中学生坚持记日记，它可以培养一个人观察、感受的能力，还可练笔，持之以恒，必能提高写作水平。

　　日记形式灵活，手法多样，以记叙为主，也可对见到的景物作适当描写。还可移用于文学创作体裁，如鲁迅的《狂人日记》、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记》，都是以日记形式创作的著名文学作品。

　　我年轻时坚持记日记。1955年全国开展反胡风运动中，单位领导发现我在胡风的书上留有笔写的感想，命我交代和胡风的组织关系，还详细审查我的日记。反胡风运动后，我为了不给自己制造麻烦，就不敢记日记了。一直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之后，从1979年开始摆脱了众多政治运动带给我的惊恐，才又记起日记来。迄今已坚持了35年，不管多忙、多累、甚至生病，没有中断过一天，共记了60多本，约300多万字。

　　闲下来翻看过去的日记，发现我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和精彩的细节，如“我看见一个小姑娘从田边采了一朵蓝色铃铛花，又从地上捡了一根老鹰掉的羽毛。她用鹰羽轻拂铃铛花的花蕊，想听到钟状花铃发出的丁泠之声。多么天真烂漫啊。”“今天下午春阳高照，我去双秀公园散步。进园往西，桃花盛开。一个年轻姑娘走近桃树，踮起脚尖，想吻盛开在枝头的桃花。和她一起游园的男友，喜见恋人的脸面红似桃花，便靠近她身体，凑过去吻她的粉脸。我见女吻桃花男吻脸的情景，油然想起‘人面桃花相映红’的诗句。”我在日记中记下我的感悟，如：“权力和机密，往往是藏垢纳污之所。”“没有思想的人，总想管理思想。思想能管理吗？”“过于自信、自负，往往酿成大错。”“披着道貌外衣、唱着极左高调的人，内心比蛇蝎更毒，如康生之流。”我的有些散文，就是根据日记所载、稍作文学加工而成，如《黄昏速写六则》。它是我综合在黑龙江火车上、西双版纳橄榄坝、东海航轮上、太原机场上、京郊怀柔水库边、黄山玉屏楼等地看到的黄昏景象所记的日记编缀而成。没有这些在东西南北不同地点看到的、不同的黄昏风景，我绝写不出这样的艺术小品来。

　　有一次在旅途中汪曾祺对我说：对你遇到的日常生活，用文学语言记下来，那就是文学创作。我被打成右派后，在张家口下放劳动时住在羊圈里。外面有一带树墙，夜班火车驶过时，车窗里的灯光一一照射在树墙上。我曾用这样的文字描述我看到的景象：“东窗蜜黄的灯光一一照射在树墙上，一方块，一方块，川流不息地追赶着……你总觉得会刮下满地枝叶来似的……”这不就是把生活文学化吗？

　　2014年10月14日，我和几位作家到史铁生插队的陕北延川县关家庄参观了一天。那晚我记了一篇很长的日记，记下了铁生住的靠崖式窟洞，放牛时被暴雨淋在身上落下了腰腿病，闲时给老乡看病、画画，病退回京发表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作品获奖后坐着轮椅又回到关家庄受到热烈欢迎：他在村里待了两天被乡亲请吃了9顿饭，临别时给他送了许多土特产、暖腰腿的羊毛毡，一个婆姨竟把牵着的小娃娃送给铁生，说：“心儿家苦哇，咋能成个家啊？送你个小儿陪陪你吧。”感动得铁生热泪盈眶，泣不成声……根据那天日记，写成了五千多字的散文，发表后获得读者的夸赞。

　　1978年8月，我和另两位朋友创办了《十月》杂志。从此和国内百多位作家有了频繁的工作关系和推心置腹的交谈。我在日记中记下了王蒙、铁凝、徐迟、张贤亮、冯骥才、从维熙、张弦、张一弓、管桦、陈祖芬、冯牧、陈荒煤等人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作品特点。后根据这些日记整理成一部书稿《文坛风景——我与当代作家》，交由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一位看了此书的读者说：“这不是一部压缩了的《当代文学史》吗？”

　　各行各业的人都爱写日记。多年给我理发的小王写《理发日记》。楼下教西城小学的冯老师，一直在写《教学日记》。前天看到北京电视台报导一则新闻，说一位姓孔的退休工人，志愿当义工，协助派出所抓街上和入室的窃贼。从发现可疑形迹到定时定点蹲伏再到捉拿归案，他都有详细记载。他的《抓贼日记》坚持了十多年，共抓到窃贼108个，荣获许多奖状、奖旗，被当地居民誉为“抓贼英雄”。

　　目前，民间出版了一本《日记》杂志，由中国日记资料馆编辑，属济南大学泉城学院主管。如今已出58期。第58期封二上，印有著名历史学家、央视“百家讲坛”主讲人阎崇年先生的题词：“日记是历史。历史是镜子，也是艺术。它可以借鉴，更可以欣赏。”

　　我建议大家写日记，它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