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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而归》:悲悯与勇气(宋丽丽)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19日12:06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15年第一期 宋丽丽

  活得好很不简单,死的顺遂也不容易。对于一切有情众生,死是现实不可承受之重,是去往未知世界之分界点,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大事件。

  一个作家制造一方舞台絮叨于各种临终赴死情景剧,需要匪夷所思的勇气,因为在国人的文化心理中,“死”和性一样不招人待见。说得多了,简直一样有秽亵之嫌。《咏而归》这部小说写殡仪馆内外的故事,无恐怖猎奇、无行业揭秘、无技术操练卖弄,也没有故意钝化和模糊有些死亡本身具有的尖锐和冷酷,题材选择非常的新、奇、准。一个小城市的殡葬工人们,必是为千千万万沉重的肉身送别最后一程的使者,见证各种悲喜人情。就是这么一个行业,这么一群人,他们不主动与人握手,过年过节不走亲访友,他们的工作是站立在解剖台、停尸房、火化炉前,手里的活计就是死去的人。他们要端严肃穆,他们不能有笑容。车祸遇难后裹尸袋里破碎的小学生,穷困鳏寡之人,受人敬重的师长领导,找情妇的大款,各种熟人亲友,准岳丈,自己的父母妻子,得绝症的花季少女,黄泉路上无老少,无论寿终正寝还是非常暴亡,用职业的方式来对待凡人悲伤成碎片的每一段时光,都是个折磨人心违背人性的事业。即使庄子来当殡葬工,也未必能超脱,尤其是一个善感深情血肉神经都正常的大活人。

  小说里着墨较多的是窦亚这个大男孩。窦亚就是那个网络论坛发帖的“殓葬大师”。一个叫温妮的女孩得了绝症,因为看过《入殓师》受到触动,在这个最近的殡仪馆里寻找一个可以火化自己而自己又信任的人。她认真地考察了这个目标人选。窦亚并不清楚这个女孩隐藏的心思,还和她展开了一段淡淡的恋爱,最后温情而郑重地亲手火化了她。这种冲击和反差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有点酷烈。窦亚这一代从业者的出现,给这个殡仪馆带来清扬的锐气。他们对待工作和生活的态度、他们独立的个性、他们背景里的简单与脱俗,都给“烧死人”这个职业带来变革的某种可能性和新希望。

  有人曾经预言“二十一世纪是欧巴桑世纪”,揭示了老龄化日益加剧的社会问题。中国目前不光是老龄化问题,老龄化和独生子女问题叠加,摆在“80后”、“90后”的独生子女面前的,还将是孤独与艰难地处理父母的衰老死亡事。困境是具体可感的。《咏而归》里,表妹面对舅父的死束手无措,只知道哭泣。彼时即使请出一个仁波切来讲经培训,也来不及解决他们的生死观。在未建立起宗教信仰的人群中,面对和处理死亡很多时候是实操性的事务。作家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所有展现,体现出了深刻的社会责任感和严肃自觉的意识。

  印度教“四圣谛”认为“一切皆苦”,强调出离,克制轮回的苦就要灭掉生欲;孔子则避开死只谈生,“未知生焉知死”。

  在一个过于看重热闹实利的世情传统里,百般的养生、“遵生”都不为过,偶尔谈死亡,也较多停留在“礼”的设计层面。纵观国内,主题聚焦在临终之人死亡际遇的长篇小说极为罕有,《咏而归》里作家通过一群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所见所感,体验生死之悲欢,是一种可贵的尝试和努力。“向死而生”是一种高度的智慧。我们骨子里缺少对于生命的真正尊重,对于死的哲学体验和终极关怀,似乎只有西方哲学与宗教、欧美文艺片和日本电影里才能解读地如此超拔与深刻,细腻入骨。无论文学还是电影,死亡本身都给已死、临死之人和未亡人的世界带来了大变故,一切指向都在说明生命重建和创伤修复的难度,礼赞对于生死体验的审视和对于人类共通痛苦的理解和包容。真正的避讳是因为恐惧和无视,恐惧是因为无解、无知。

  《咏而归》这部小说里有非常狠的一手,也是一个残酷的对照——殡仪馆长查出了肝癌。经过了足够的心灵成长铺垫,在见惯了成千上百种死之后,在曾经努力要改善殡葬服务仪节的各种尝试之后,殡仪馆长认同了自己的死亡——他悉心设计了自己的死亡,还遵循了“先上讣告再上天堂”的秩序,这一节显然令人含笑泪奔,小幽默、小轻松里有大震恸,他对尘世生活热切的爱,对亲人的不舍拥抱,对死事的洒脱挥手,很像日本电影《象的背影》中的主角,要“活着”死,争取一种自主的能力和尊严。人类若还比大象高级那么一点点,就是清醒地认识到最终孤独赴死的宿命之后,返过来笑着拥抱余生,比好死赖活又高了一个段位。

  《咏而归》是一部小说,不是关于生死学的训练手册和治疗处方,它看到了人生末端同样需要尊严的要求,哀怜在市井人情中死亡来临时的各种无序与伧俗。人们热衷于各类谈资里展示着的外人的死亡,对于自己和亲友的死则在原罪般深重的忌讳里逃避。其实无论婚丧还是嫁娶,都是人性的舞台,在幽微曲折处有那么一点真实的面目,回避无济于事,敢于正视死亡的恐惧也是一种进步。难的是共情,大的是悲悯。

  殡仪馆长给自己列出了一系列弥留人生的欲望清单,甚至详细到了包括“我想有一台很高档的单反相机”,“我想和朱蕴再做1000次爱”。维也纳第三心理治疗学派维克多·弗兰克所有的至亲至爱都死于非命,他根据自己在奥斯维辛集中营的非人经历提出了“悲剧性的乐天观”,《咏而归》里的殡仪馆长也体验了一种大悲之后的喜乐回归。也许是这份特殊的职业给他的领悟提供了一份便利,而这份叙事的便利也给读者提升了一点生死大事的诗意,给人们一点勇气,在心里最隐私的角落偶尔可以偷偷想一想如何面对自己和亲人的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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