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畅销和经典之间寻求平衡(张莉)

唐娜·塔特

《金翅雀》英文版

《秘史》英文版             《小朋友》英文版

　　与海明威、福克纳、厄普代克、莫里森等在获奖前已声名远扬的前普利策奖得主相比，2014年美国普利策小说奖得主唐娜·塔特(Donna Tartt)及其作品引起的关注确实少得多。领教过现代主义作品的深刻晦涩，见识过后现代主义作品炫目的技巧之后，翻开近800页的《金翅雀》，我最大的 感受是其浓厚的现实主义色彩和在叙事形式上的简单和朴实。小说继承了讲故事的传统，选取了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以一幅荷兰名画《金翅雀》为线索，用倒叙的 手法讲述了主人公西奥多·德克的成长故事。

　　被困在阿姆斯特丹一间旅馆里的主人公，平安夜梦到了母亲，这个梦揭开了他尘封的记忆。故事闪回到了改变主人公命运的那一天：13岁的德克在学校 里表现不佳被勒令叫家长。母亲带他去见老师的路上突遇暴雨，母子俩躲进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富有艺术素养的母亲一下子被17世纪的一幅画作《金翅雀》吸 引，德克的目光却被正赏画的一位红发小女孩牢牢拽住。突然间一声巨响，是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

　　德克在昏迷后醒来，认出身边一位垂死的老者正是陪在红发女孩身边的老人。老人叫韦尔蒂，临死前将一枚戒指交付给德克并授意他(德克认为如此)拿 走《金翅雀》，于是德克慌乱中离开了博物馆，带走了戒指和那幅画。德克的母亲和韦尔蒂一样在爆炸中丧生，他暂时寄居在好朋友安迪·巴伯家里。期间，德克找 机会拜访了韦尔蒂的合作伙伴詹姆斯·霍巴特，归还了韦尔蒂的戒指，并再次见到了在爆炸中受到重伤的红发女孩皮帕，她对德克也印象颇深。不久，她离开纽约， 随亲戚前往德克萨斯。

　　恐怖袭击、世界名画、承受灾难的孩子——作品摆出了一个宏大的也很时兴的背景。在爆炸声中开启的故事，既反映了新千年的恐怖事件和反恐的当下主 题，似乎也是在回应作为小说重要线索的《金翅雀》的前世今生。《金翅雀》是17世纪荷兰画家卡雷尔·法布里蒂乌斯的重要作品。法布里蒂乌斯是伦勃朗的学 生，32岁时死于代尔夫特恐怖爆炸案。历史与现实在爆炸声中仿佛实现了穿越，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也逐渐模糊不清。暴行与灾难带来的苦痛重复上演，作为目击者 的艺术珍品《金翅雀》却一直流传了下来。

　　亲情、爱情、艺术、道义、责任，作品一开始即正面触及了诸多让人深思的社会、道德、成长问题。不经历痛苦，则无法抵达生命的本质。成长小说的模 式告诉我们，年轻的主人公们在痛苦的经历之后，才有了对世界以及自我的深刻认识，实现顿悟和成长。以爆炸事件为界，德克从简单的儿童世界直接跨入到真实复 杂的成人世界。德克慢慢从恐惧和梦魇般的记忆中平复，他一年前离家出走、杳无音讯的父亲重新出现，让故事再次出现转折。父亲将德克带到了位于拉斯维加斯郊 外的寓所，德克的生活内核也由此发生了根本改变。德克的父亲是一名职业赌徒，他的生活以赌桌为中心，他对德克不闻不问，没有丝毫的关爱和管教。与德克日夜 相伴的只有一只小狗和他偷偷藏在枕头里的名画《金翅雀》。德克渐渐和同样孤苦无依的俄裔男孩鲍里斯成了朋友，学会了偷窃、吸毒、酗酒，整日浑浑噩噩、无所 事事。这样的生活因赌徒父亲欠债被追讨，仓皇出逃时遭遇车祸而终止。因为害怕自己会被送到孤儿院，德克决定带画出逃。回到纽约之后，无处落脚的德克去投奔 詹姆斯·霍巴特，再次邂逅前来度假的皮帕。

　　堕落之城拉斯维加斯除了作为第二段故事发生的背景，显然也有象征意义，它促成并见证了德克的堕落和痛苦，是德克人生经历的最低谷和他实现蜕变的 临界点。除了亲情的缺失、孤独寂寞、青春期的骚动不安，德克和鲍里斯的世界里还有饥饿、暴力、毒品、欺诈。小说描写了德克堕落生活的细节：孤零零待在家里 酗酒、吸毒，数次昏厥又自己醒来，无人理会；父亲骗他提取母亲留给他的教育基金，在谎言被揭穿的瞬间变得歇斯底里、面目狰狞；鲍里斯喝醉了的父亲几乎将他 打死，他逃出家，带着满身伤痕跳入到德克家的游泳池，鲜血将泳池染红……作者平静的叙事语调与触目惊心的画面造成的冲击形成了巨大反差。21世纪的极乐之 城拉斯维加斯不是19世纪的阴惨雾都伦敦，但德克却总让人想到狄更斯《雾都孤儿》里的奥利弗·退斯特。在我看来，这一部分是整部小说中最出彩、最富感染 力、批判性最强的内容，也是唐娜对她最崇拜的作家狄更斯的模仿和致敬。

　　唐娜为主人公安排的救赎之路在拉斯维加斯尚未开启。然而，德克重回纽约之后的生活也并不平静。8年后，长大成人的德克成了霍巴特的生意合伙人。 为了帮霍巴特的家具店摆脱破产困境，他将仿制品当作正品出售，被人抓了把柄，制造麻烦的人存心设局，目标直接指向《金翅雀》。德克正烦恼如何摆脱此人纠缠 之际，多年未有联系的好友鲍里斯来访，带来惊人消息：德克藏在寄存处的《金翅雀》当年被鲍里斯掉包，真品已经辗转流失。一直深感愧疚的鲍里斯为追回那幅 画，与德克一同前往阿姆斯特丹，同黑帮展开搏斗。故事的结尾阶段，又上演了一部经典的好莱坞枪战片，从未摸过枪的德克在危急时刻开枪杀死了黑帮大佬，鲍里 斯受德克指点为警察提供线索追回了包括《金翅雀》在内的一批名画，得到了巨额奖励……

　　真善美战胜了假恶丑，唐娜无法抵制做一名道德训诫者的冲动，直接站出来宣道。她要给德克安排一个童话般的结局，让他摆脱困境，让这个成长故事得 到圆满实现。故事结局的实现由作者设置的许多巧合来保障。德克虽历经不幸，但危急时刻总会有人相助：公寓里的保安帮他保存藏着名画的行李箱；素不相识的出 租车司机指点他带着小狗逃离拉斯维加斯；流浪在纽约街头就会遇见熟人……如此这般。然而，除了好运，德克挣脱困境、实现自我救赎的最重要原因是虽饱经痛苦 和磨难，但身边一直有善良相伴，心中常怀对美好的思恋。善良的霍巴特就是德克的贵人。霍巴特是古董家具经销商，但更像是迷恋做家具的艺术家。他不但是德克 的庇护者、合作伙伴，还充当了父亲、朋友、艺术的启蒙者等诸多角色，他是拯救德克的善良之神，是德克实现蜕变和升华的领路人。皮帕与德克的交往不多，却是 德克生命中重要的人物。德克对她一见钟情，作为同是经历了那场灾难并失去亲人的受害者，德克对皮帕的感情深刻复杂。皮帕在很多时候化身为一种象征和符号， 她同那场改变德克命运的爆炸事件，同德克对母亲的追忆、对自己的认识，甚至同名画《金翅雀》建立了自然的联系。她客观上成了亲情的代表、爱情的寄托和艺术 本身的象征。皮帕是黑暗世界里的阳光和美好，德克对她执著的爱和惦念也是他自我拯救的动力，使他免于深陷罪恶深渊。

　　在这部小说中，唐娜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去实现理想主义者的追求。有时你甚至觉得她有点捉襟见肘、笔力不逮，她的文学抱负也许超出了她谋篇布局、刻 画人物的能力。唐娜笔下的德克，一会儿是孤苦伶仃、深陷魔窟的奥利弗·退斯特，一会儿又化身为《在路上》的“垮掉的一代”，一会儿又在好莱坞的枪战片中扮 演无辜而英勇的决战者角色。唐娜越是尽力把他刻画成一个真实可信的人物，越让读者觉得他是拥有超能力的哈利·波特(小说中德克戴一副哈利·波特式的眼镜， 被鲍里斯直接称作波特)。唐娜将通俗文学与经典文学相结合的手法也许还不够圆熟，她既要致敬文学经典又要讨好大众趣味的目的也许过于明显，但正如普利策奖 委员会在颁奖词中所言，德克以及他同那幅世界名画《金翅雀》之间的纠葛，无论如何，也称得上是“一个发人深思、触动心弦的故事”。

　　生于1963年的唐娜·塔特，坚持着十年磨一剑的敬业态度和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却很难得迄今为止的3部小说《秘史》(The secret history，1992)、 《小朋友》(Little Friend ，2002)、《金翅雀》(2013)本本畅销。据悉，美国著名编剧皮特·斯特劳恩正在将《金翅雀》改编成电影。唐娜·塔特的创作实践似乎是在表明，畅销 书和文学经典之间，并不存在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当文学更接近大众的时候，它是离经典越来越近还是渐行渐远，我们大约只能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