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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华欲掩料应难———从张天翼到孙幼军(刘绪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07日11:45 来源:文学报  刘绪源

  马克思时代的政论家,有不少是优秀的文学批评家。他们的文论不是只谈政策、计划、方向,而是能深入到作家作品中去,谈出真正独到的艺术见解。如恩格斯1888年致哈克奈斯的信中,就强调自己决不提倡“鼓吹作者的社会观点和政治观点”的所谓“倾向小说”,他提出:“作者的见解愈隐蔽,对艺术作品来说就愈好。我所指的现实主义甚至可以违背作者的见解而表露出来。”他举的例子就是写 《人间喜剧》 的巴尔扎克。

  那么,我们现在也可以说,天才的儿童文学作家对于童心童趣的发现和表现,也可以冲破时代的束缚和作者自己的政治见解与文学见解,而巧妙地表现出来。———事实上,上世纪,从“红色的三十年代”,到“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的五六十年代,现实政治对于儿童文学的要求和束缚,非常强烈,这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优秀的儿童文学的产生。然而,这两段时间里,还是产生了几部杰出的原创儿童文学,这正好映证了恩格斯上述文学原理。

  先说张天翼。他写于1932年的长篇童话《大林和小林》,虽然有图解政治理论的毛病,却又是文学史上公认的、难得的杰作。这二者不是很矛盾吗?确实很矛盾。他的创作动机,本来就是要宣传阶级斗争理论的;但他的天才,他对儿童的热爱和理解,他的压抑不住的文学灵感,促使他在作品中完成了独特的创造。后来的评论往往只发现作品的精彩生动,能感觉到它与同时代其他作品拉开了很大距离,却鲜有人点出其成功奥秘。其实,他的独特性,在于他所写的那许多坏人,诸如皮皮、包包、叭哈、四四格,等等,他们虽然坏,却还都是孩子。是孩子就有孩子气。孩子气就是童趣,终究还是可欣赏的,哪怕是他们的小气、自私、出丑,也只能令人发笑,却难以让人生恨。这在当时左翼作家团体的创作氛围中,其实是很危险的倾向,而竟未遭到严厉批判(如蒋光慈等当时都因作品而受到残酷批判),实在是个奇迹。我们试看这一段:

  包包一扭一扭地走出大门,就坐上了马车。包包对马说:

  “得儿!到叭哈家。我是要跳墙的,只要到叭哈家的墙外就行了。知道了么?”

  “知道了。”

  马车一口气跑过去,跑到一座白墙跟前停下了。……

  包包预备好,一二三!一跳。

  可是墙太高,包包先生跳不上,跌到了地下。马看见了就笑起来了,说道:

  “呜呜呜,

  包包老爷跌得苦!”

  包包生了气。

  “呸,你笑我跳不上么?你再看!”

  包包就用了全身的力气,预备好,一二三!包包把两只脚一用力,就跳上去了……

  这里没写别的,就是写了包包逞强好胜的孩子气。作品里充满这样的描写,这当然要比直奔主题、一味宣传阶级斗争的作品好看得多,也高明得多。这是张天翼的天才创造。这样的写法还能揭示坏人之坏吗?其实也能。作者吸收了当时西方正时行的布莱希特戏剧的“间离效果”(三十年代上海能读到大量西方新著,张天翼本人有很强的英语阅读能力),他不是用同样的尺度直接表现现实,而是用变形的、儿童游戏式的、拉开距离的方式揭示生活中的荒诞和不公。这是喜剧的,也是具有现代主义色彩的创作。在这一点上,作品获得了很大的成功。

  到上世纪五十年代,张天翼又创作了一部天才的童话 《宝葫芦的秘密》。作家的本意是宣传“劳动最光荣”,而别相信什么宝葫芦之类。作品发表后他感到失败,因为孩子们最感兴趣的还是宝葫芦的魅力,而不是他宣传的主题。事实上,作品之所以会有那么大的吸引力,恰恰在于作家悄悄写出了一个特殊的童年时期,写出了童年的一个永恒秘密。这一点在于他,也许是不自觉的,但“精华欲掩料应难”,天才是压不住的。他以自己的爱和文学敏感,感觉到了孩子们心理变化期的种种特征,于是,写出了孩子从“爱童话”的时期向“告别童话”的时期转换时内心的无穷纠结。这篇作品的所有魅力,其实就系于这一点上。这无疑又是一次创造,他又成功了!

  到1961年,也就是陈伯吹先生遭到无端批判,进而引发了儿童文学园地一片荒凉的第二年,另一部天才作品诞生了,这就是孙幼军的长篇童话 《小布头历险记》。这本来是一篇歌颂“大跃进”(以支援农业为描写重点)的作品,当时同类题材大都写得干巴巴,充满概念和说教。这篇作品当然也有明显的不足,但作者所写的小布头始终是活生生的孩子形象,他身上的童趣和他的命运牢牢抓住了小读者,作品中其他人物也都稚态可掬、活灵活现,看得出作者对儿童不仅熟悉,而且是真正喜爱的,他笔下的童趣不是挤出来,而是前呼后拥冒出来的。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篇作品在那种条件下也能成功,实非偶然,原来,这位刚冒头的作者,其实是张天翼之后中国儿童文学的又一位天才作家。

  这样我们就看到了,现代中国不是没有第一流的原创儿童文学,虽然它们产生得相当艰难。此中的关键是作家本身,有了天才作家才会有天才的创造。这天才,体现在对儿童的真正的熟悉和热爱,也体现在作家独特的文学敏感上。有了这些,不管是极左思潮的压抑也罢,商业大潮的诱引也罢,哪怕作者不自觉也罢,真正的好作品还是会降临。

  愿今天的作家也从这些方面进行修炼!———当然这是题外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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