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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活着的历史(谢有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01月01日07: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谢有顺

  小说写的是一种特殊的、活着的历史。但凡写史,自古以来无非是记言、记事、记人几种。《春秋》是记事,《左传》则记事也记言,司马迁的《史记》最为大家所熟知,因为它的主体是记人。有人,才有事;有人,才有言,故历史是以人为中心的。通过读史书,我们了解的多是人事,或者多是客观现象,比如官阶、经济、人口以及文化状况等。可是,当时的人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生活中那些细枝末节、那些生机勃勃的日常图景,正统的史书上是不太会写的。比如,那个时代的人吃什么、穿什么,婚礼如何操办、葬礼怎样举行,唱什么戏、吃什么点心、穿什么衣服,衣服的褶皱有几道、上面又分别饰着什么图样的花纹……这些特殊的生活细节,你惟有在小说中才能读到。

  小说所保存的那个时代的肉身状态,可以为我们还原出一种日常生活;有了小说,粗疏的历史记述就有了许多有质感、有温度的细节。

  历史如果缺了细节,就会显得枯燥、空洞,而文学如果缺了历史的支撑,也会显得飘忽、轻浅,没有深度。你看当代小说,很多都是写个人的那点情事,出自一种私人想象,但这些情事背后,没有个体如何在历史中艰难跋涉的痕迹,没有时代感,就显得千人一面。中国的小说传统,终归脱不了历史这一大传统,小说不和历史发生对话,它就很难获得持久的影响力。很多小说当时影响很大,过后就烟消云散了,因为时代一变,写作的语境一变,那些故事、情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读之也乏味了。小说是在写一种活着的历史,这意味着它必须理解现实、对话社会、洞察人情。它要对时代有一种概括能力。鲁迅的小说何以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最重要的就在于它那种对时代的概括力。鲁迅写的是当下的事情,是此时此地发生的故事,从时间上说,它和作者靠得很近,这本来是最难写好的,但鲁迅为虚构的人物找寻了一个真实的历史背景——辛亥革命前后。底层民众和小知识分子的困苦、麻木与挣扎,一旦放在这个背景里,虚构就获得了一个真实的时代语境,小说也就成了历史讲述中的一部分,真实和虚构的界限弥合了,小说也因为有了历史的旁证,而变得更具力量。

  如果我们把历史理解成一种精神、一种心情,甚至一种生活的话,就能更好地理解小说是活着的历史这一观点。为什么是“活着”的?因为小说所保存的日常生活中那毛茸茸的部分,是有生命力的。生命的构成,离不开这些肉感、琐细、坚韧的细节,甚至文明的传承也常常是在这些生命的细节中完成的。钱穆说中国文化的核心是“礼”,是礼就有仪式,是仪式就有细节,所以在传统的婚嫁、祭祀和人情来往中,甚至在一些饮食文化中,也能感受到中国文化是如何一步步延续下来的。

  小说所分享的,正是文化和历史中感性、隐蔽的部分,它存在于生命舒展的过程之中,可谓是历史的潜流,是历史这一洪流下面的泥沙和碎石——洪流是浩荡的,但洪流过后,它所留下的泥沙和碎石,才是洪流存在的真实证据。生命的痕迹,往往藏于历史这一巨大幕布的背后,小说就是要把它背后的故事说出来,把生命的痕迹从各个角落、各种细节里发掘出来,让生命构成一部属于它自己的历史。许多时候,历史只对事实负责,却无视生命的叹息或抗议,更不会对生命的寂灭抱以同情,它把生命简化成事件和数字,安放在历史的橱柜里。这样一来,个体意义就完全消失了——而文学就是要恢复个体的意义,让每一个个体都发出声音、留下活着的痕迹。

  如果触摸到这个生命层面,小说的独特价值就显现出来了。它叙述的是此时的历史,但此时所发生的故事一旦被凝聚、被书写,它就可能是永恒的——小说所写的永恒,不在于观念和哲学,而在于日常生活。观念可以陈旧,但生活却在继续。日出日落、花开花谢、吃喝拉撒、儿女情长,这些看起来是最不起眼的俗事,但千百年来,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帝王将相、贩夫走卒都脱不开这种日常生活的逻辑。古代和现代、昨天和今天,上演的生命故事、爱恨情仇也大体相似,所谓“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历史讲的多是变道,但小说所写的其实是常道——无非是生命如何在具体的日子里展开,情感如何在一种生活里落实,它通向的往往是精神世界里最恒常不变的部分。我们今天读古代的小说、古人的诗,还会有一种亲切和共鸣,就在于我们和古人都在共享同一个生命世界。朝代可以更替,皇帝可以轮流做,但饭总是要吃的,四季是分冷暖的,人是需要爱的,身体是会死亡的——这些生命共通的部分,正是小说叙事的永恒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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