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困顿中寻找方向(哲贵)

　　哲贵  男，1973年生。浙江温州人。中短篇小说集《金属心》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施耐德的一日三餐》、中篇小说选《信河街传奇》、 长篇小说《迷路》《空心人》等。曾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十月文学奖等。小说新作《空心人》由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11月出版。

　　我是在2006年写作《陈列室》时，开始把触觉伸到信河街富人阶层的生活和灵魂里的。这也是我多年探寻和深思的一个结果——如何在同时代的写作者中树立自己的辨识度。在这之前我已练习十多年小说，写过童年题材，也写过农民工题材。一直在困顿中寻找方向。

　　把目光锁定富人阶层，选择富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作为小说探讨的对象，我是有意为之。中国改革开放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一切以经济 建设为中心”的，事实是，通过近30年的强力推进，中国东部沿海一部分地区和人确实“富”起来了。但是，一个很浅显的道理也摆在我们眼前，世界之所以能正 常运转，是因为物与物之间保持总体平衡，一旦有了“中心”，平衡就破坏了，时间一长，肯定出问题，而这个问题肯定是由人引起的，最终也反作用到人身上。我 觉得这里面有许多值得反思和回味的地方，在这个被历史强行推向另一个方向的人是如何思考的？又是如何表现？他们的欢乐和悲痛是什么？他们做了哪些反抗和妥 协？我作为一个写作者，有义务也很感兴趣去探讨和研究这段历史里的人与事。这是我选择富人阶层作为研究和刻画对象的第一个原因。

　　我的选择有我的便利之处，我生活的温州，被誉为中国改革开放风向标，近30多年来，国家政策的每一次风吹草动都会以最快的速度以几何倍数增长的 作用力影响到这个地方和人的生活。改革开放以来，温州是真正地、全力以赴地践行了“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一部分是政府引导，更多是民众自发参与，因为 温州自南宋以来就有经商传统和理论支持。现在来看，温州与其他地方相比，经济建设特别是老百姓的经济建设，确实走在全国前列。问题也恰恰出在这里，30多 年的重心偏离，一定也严重地影响了温州人的生活和心灵，而这正是我要探寻和挖掘的矿产。

　　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我觉得当代的文学表达，对富人(商人)群体的探究和人物塑造是吝啬的，我甚至认为，这种吝啬可以延伸到现代文学和古代文学。中国很少有写作者认真而专注地关注和挖掘这个领域的人和事。

　　这就遇到一个问题，作为一个写作者，我站在哪里？并且以什么眼光和心态看待这个领域发生的事件和事件里的人。我发现，在我们的文学史里，凡是涉 及对富人(商人)的描写，大多带有一种偏见，我举一个例子，福楼拜在《包法利夫人》里塑造了一个叫勒乐的商人，是个布商，也是个放高利贷者。这个人在全书 出现十次，福楼拜对他进行了九次正面描写，一次侧面描写，但我发现，在这十次中，福楼拜没有给商人勒乐一句正面描写。我不否认福楼拜是个伟大作家，更不否 认《包法利夫人》是一部杰出作品，特别是对夏尔这个人物的塑造，到了小说最后，当夏尔在马市上遇见艾玛的情夫罗多夫时，他看着对面这位妻子曾经深爱的人， 喃喃地说，“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福楼拜是一个胸怀多么宽广的写作者，但我认为，福楼拜对商人或者勒乐这个 人物的塑造是有偏见的，是不丰满的。当然，这样的例子在中外文学著作中比比皆是，所以，我在开始关注并塑造信河街富人(商人)系列人物时，就给自己确定一 个要求：不带任何偏见地对信河街富人进行探寻和塑造。而这么做的一个前提是首先把富人(商人)当成人来看待，把他们放在大的历史背景下打量。

　　从2006年开始到2012年，我写出了一些作品，也得到一些肯定。但在2013年上半年，我发现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原来的困顿是找不到写作 的方向，现在却发现这个方向已经成为写作的束缚。方向明确，辨识度高，这几乎是每一个写作者的梦想，但这只是事物的一面，事物的另一面是，辨识度高反过来 也可以导致题材单一、格局不开阔和重复。这就是我目前遇到的问题，我想，只有解决了这个问题，写作才有往前走的可能。

　　2013年上半年，我在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习，在这段时间里，见了很多师友，也看了一些书，得以重新梳理思路。归纳起来主要是两点：一是我对富 人精神世界的探索还不够深入。其原因，主要是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还不够宽阔，对人的复杂性还没有充分的体察和清醒的认识；二是小说的生态不够平衡。到目前 为止，我的小说里更多的是凸显商人的角色，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其他身份的角色，商人成为小说中绝对主角，其他人沦为配角甚至连配角也算不上，大大削弱了小说 的厚度和丰富性。

　　北京归来后，我按照“提高”后的认识写了几个小说，有的已跟读者见面，有的将陆续跟读者见面，有说好的，也有提出批评意见的，我认真吸纳消化， 在摸索中前进。当然，我更清楚的是，即使解决了目前遇到的写作“堡垒”，还有更多“堡垒”在等着我，从这个意义上说，写作的一生就是不断解决写作问题的一 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