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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杰:站在散文的悬崖边上跳舞(王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26日08:47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冰

  上世纪90年代的散文创作是在动态中不断变动、分裂、衍化的,其中伴随着散文创作主旨、创作手法、创作文体、创作理论以及创作观念的更新,由此,我们可以推知一个散文作家在当下散文写作的位置和作用,准确判断当今散文写作的具体操作技术的优劣,并且能够从中深度观察人性的觉醒与演进,进而可以推知、探讨散文创作的本体意义和文化性质,以及以上因素对散文写作产生的潜在影响。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考察张宏杰的散文,可以看出,他同样在散文写作实践中努力前行,并时时站在散文的悬崖边上,通过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眺望、观察和解剖,试图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道路,并以此来实现自己的写作梦想。

  记得清初钱谦益曾严词抨击以沈德潜为代表的格调派的拟古主张,从而打乱了明清以来独尊盛唐的统治,鼓励了一种能发挥个体性情的创作兴起。作为一种呼应,比当时诗坛宗师王渔洋年长8岁的苏州人叶燮(横山),认为“诗文之道无定法”,而“法”有“死法”和“活法”之分。所谓“死法”是指拘泥于成法,此法当然要摈弃;所谓“活法”,是指作诗要自成一家。为此,一个作家在写作中要有 “胆”、“识”、“才”、“力”。而“胆”、识”、“才”、“力”这四个字,在这里,还是能较为恰当地概括张宏杰历史散文的写作特色的。可以这样讲,张宏杰的散文使人能够在一段时间血脉贲张,激动不已,其中的原因,不仅是很多人像他一样有着同样的“文学青年”的种种经历,而且是人们确实能够从他的散文中,体验到他在《自序:我的文学青年生涯》中所诉说的种种感受。

  随心所欲与“不逾矩的写作”

  应该说,张宏杰的创作是站在散文这一文体的悬崖边上的,这需要一个人的“胆”。但这个“胆”却是与“识”紧密相连的,这体现在张宏杰对散文内涵与外延的认识和把握上。

  当今的散文写作与散文研究并没有理清“散文”这一观念的内涵和外延,对于“散文”的文体界定、本质界定问题依然模糊,如此就致使本来就模糊不清的散文概念更加模糊。但是,散文作为一种文体,肯定有它的外延。一般来说,散文被定义为与小说、诗歌、戏剧并列的一种文学体裁,对它的解释有广义和狭义两种,而我是倾向于狭义的那种的,即1921年6月8日,周作人在《晨报》上发表《美文》时提出的那个概念,并稍稍扩大一些,因为一个定义如果将所有的东西都包括进去,那就意味着它将什么都要排除在外了。在观念还没有厘清的状态下,散文作者创作的散文作品的面目是可想而知的。当散文写作的基本常识已经被写作者忽略或者淡忘的时候,能够发现那些接近本质的东西,并用自己多年练就的表达方式和表达习惯,来完成一篇真正意义上的散文,已经成为每个散文作者几乎难以完成的任务。当然,张宏杰的写作无论难易,都会归入散文这一门类中去,因为其散文具备应有的构成要素。但是,他的散文又是游离于传统意义上的散文创作,张宏杰的散文创作实践,就是其在散文边界的悬崖上的狂舞,他总是在有意无意之间,忽视以上所说的散文应该具备的诸多要素,至少是在文字之间闪闪烁烁,这对于一个散文创作者来说,是需要一点冒险精神和胆略的。当然张宏杰的散文依然在一条正常的创作轨道上运行,里面有其对于散文文体的“洞见”,或者说对于散文写作实践中的“见识”,这使得他的散文创作在某种程度上能够“随心所欲”,但又“不逾矩”。

  就拿《无处收留:吴三桂》来说吧。

  《无处收留:吴三桂》是张宏杰年轻之时的作品,在这篇文章中,我们能感觉到作者的激情,能感受到他对正史中所描述的历史人物和事件的警惕。他尽自己所能,小心考证,大胆想象,用白描的手法勾勒出吴三桂的辉煌经历,当然也是其悲剧的经历。张宏杰舍弃了吴三桂在人们心中定性的脸谱,试图从历史的大背景和中国传统文化中,去揭开吴三桂的面目,揭示那张脸之后的内心景象,又是什么将他的内心铸造修剪成这一个样子的。在文章中,作者发现了埋在历史深处的诸多秘密,比如,他发现“大明朝的问题不在于遍地的水灾、旱灾、蝗灾,不在于四处蜂起的盗贼,也不在于几位奸臣或昏君。这些只是表象。在这一切的背后,支撑社会正常运转的精神支柱已经腐烂了”;比如他还发现“儒教的伦理规范有着天生的缺陷。它基于人性本善的虚妄假设,要求每个人都应该压抑心中活泼的自然欲望,通过极大的自我克制,服从于僵硬的道德教条。它没有为人的自然本性中软弱的丑恶的一面留下弹性空间,不承认人的平庸和趋利避害的本能,缺乏对人的基本物质需要的尊重与关怀。它只有最高标准而没有最低标准。它也许能激起社会动荡时期的某种道德狂热,却不适宜作为普遍意义上的人性调节器”;当然还有其他,比如单就他笔下的吴三桂而言,他发现“满洲人给他的地位再显赫,也无法抵偿投降使他付出的人格代价和名誉损失。如果那样,他将日夜承受舆论造成的心灵重压”;张宏杰还发现了吴三桂的目光短浅,发现了这个精明的投机者和真正的历史伟人之间的差别。可以说张宏杰的眼光和目力确非一般,他用他的胆识让历史人物站立在了我们面前,也让那个时代环绕在了我们四周,从这里我们看到了作为散文作家张宏杰的“识”,这是与作者的“胆”拴在一起的两个蚂蚱,互为作用,缺一不可。

  发现散文才能发现的真相

  “识”通俗意义上就是发现,既然是发现,那么至少与别人有些不同,这个词几乎所有作家都知道,但做到的不多,或者说能发现呈现在作品中的鲜见,能摆脱写作习俗,燃起文学创作不俗烽火的更是不易,要做到这些是需要作家的一种“识”的,否则就很难将一篇散文写好。张宏杰的散文之所以写得优秀,就是因为他胸中有识,由此就避免了与其他写作者的重复,即使是冲撞,也不是在一条轨道上的冲撞。这在他的《曾国藩:意志力的化身》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张宏杰发现曾国藩一生成败的关键词,就是“意志力”,并认为曾国藩“用自己的一生,证明了人的意志力所能达到的高度,同时,也证明了一个人意志力的局限。曾国藩不仅有‘大境界’,还有‘大本领’,这是他从顽强刚毅中锻炼出来的”。虽然曾国藩“生平短于才”、“秉质愚柔”、“最钝拙”,但“他把儒家精神中刚健有为、光明磊落、忠恕待人、志诚慎独等优良品质铸到自己身上,涤去人身上常有的自私、虚伪、阴暗、猜忌,走入了道德的化境,达到高尚澄明的境界”。而这只是传统的人格之美集中在曾国藩身上,在风雨飘摇的末世做一次绚烂而又凄婉告别演出式的呈现,即使他是“事君至忠,事亲至孝”的古今完人,功比周公孔孟,名垂万世千秋,也是苦涩,也是“寸心焦灼,了无生趣”,他“猛然发现自己一生的奋斗,最后竟然如拔刀斫水,并不能丝毫影响水之东流”。于是张宏杰得出一个出人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结论,这就是曾国藩“以圣贤自期,一丝不苟苦学修行,并没有到达儒家理想,同治中兴不过是一片虚假繁荣,对世事沧桑人心难复深感失望,对自己一生灯蛾扑火式的努力极为沮丧。悲观与失望成了他晚年生命的主色调,这不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传统文化整体的失败”。可见张宏杰的散文在“识”上确实能高出别人一节的。在《女人慈禧》中,张宏杰也发现了慈禧的秘密,就是在其“扮演的双重角色之中,她本质上更是一个女人而不是政治家,虽然她刚强能干”,“可惜,历史没有产生这样的巨人,却把这个位置留给了她,一个过于专注自我的女人。这就是她的悲剧所在”,并认为“如果她遇到的是比较平稳的政治局面,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会很成功地完成她的政治生涯,不但会胜过历史上大多数女执政者,也会胜过大部分政绩平平的皇帝。如果是那样,她在历史上留下的决不会是骂名”。

  对传统历史散文的开拓

  “有胆”、“有识”就会生“才”,而这个“才”体现在张宏杰的创作中就是其散文中的“力”,即张宏杰散文的那种蕴藏于内而溢露于外的文字力度。记得清代桐城派代表作家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写道:“文贵疏,凡文力大则疏;气疏则纵,密则拘;神疏则远,密则劳。疏则生,密则死。”茅坤在评价苏轼时也说:“其疏宕袅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可见清朗疏朴的文风会带来一种汪洋澹泊、深醇温粹的风格,古人讲的“疏可走马、密不透风”,对于当今的散文而言,也是有很好的借鉴作用的。张宏杰的散文是具有这样的特点的,他的散文有一种书写的自由,这是一种心态的“疏”,沉在这种状态中写作,写出来的作品必然有一种无拘无束的力,这种力是宽泛的,四处涌动,有着热血的血性与高度。如果说散文的“散”的意思就是自由,那么“散文”的意思就是自由文,因此张宏杰的散文表现出了一种有较高自由度、较为壮阔宽远的景象。这点在《1913年前后的袁世凯》一文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此文粗线条地勾勒出袁世凯在1913年前后的思想动态和行为举止,有些字句犹如举起的大锤,重重砸在人们的身上和心头。比如他写道:“甚至直到1913年10月,在他谋杀了宋教仁和粉碎了‘二次革命’之后,全国的主要政治力量还都对袁世凯表示支持,仍然寄希望于这个铁腕人物带领中国走出革命阵痛,走向独立富强。”辛亥革命后的形势在袁世凯眼里“不是‘好得很’,而是‘糟得很’。democracy共和‘办早了’、‘办糟了’。”所以袁世凯“虽然他推崇西洋政治,事实证明,他对西方政治运作并不真正了解。他羡慕西方政治中的效率和秩序,但是对议会的制约却无法忍受”。于是袁世凯动手了,最终走向了帝制。比如他在《酷刑:残忍的游戏》中指出:中国人缺乏同情心的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残酷。在《神女生涯》中,张宏杰写道:“说起来完全是一种错倒的因果,正是社会的放逐使她们获得了一块自由呼吸的空间,正是命运的打击使她们的生命焕发出流光异彩。人们剥夺了女子爱美的权利,偏她们能恣情纵意地张扬自己的天生丽质。”因此,对于张宏杰的散文创作而言,它的“力”并不在于浮在表面上那种笔墨的轻重与多少,而在于他对于意境与心力的那种把握,对传统历史叙述的那种开拓,因此,他的文章有一种很大的开阔度,并以此来支撑着自己散文的构架。当然,这并不是说,一个作家关注的事物越多,他所写的领域越宽广,他的散文就越有“力”, 而是指其在散文中的那种神气、意境、品藻的有无与多少,这不能是刻意的,一旦有意为之,只能有所削弱,这点张宏杰是注意到了,并付诸自己的散文写作实践中。

  最后存疑的一个问题就是,历史题材的散文写作,是散文家一个人当家吗?回答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张宏杰的散文也有很多疏漏的地方,或者是有些不能让人苟同的地方。比如他在写那些妓女的时候,就说:“成百上千条的规矩是为那些良家女子制定的,她们不配去遵守。这反而使她们的生命得以保留本来面目。她们站在正常社会之外,反而能有一个独特的观察视角,去看清礼教纲常仁义道德的真面目,看清人性和人生的真面目……她们是这个社会里为数不多的真正清醒的人。”这样的判断肯定是片面的。另外,张宏杰的散文中所写的历史是否准确,引用的史料是否有确切的来源,也是值得商榷的。而且,张宏杰后期的散文写作与前期的散文写作力度截然不同,所用功夫的深浅一目了然,似乎是缺少耐心了,于是整体看来,其后面所写的散文显得粗疏了,轻率了,没有文字的精心推敲,没有思想的用心冶炼,没有史料的充分研读,几乎与一般的普及型的历史读物没有什么两样了,加之叙述方面的问题等,使得张宏杰的散文还有待写得更为精细一点,当然这些需另辟专章论述,在此就不多言了。但是,瑕不掩瑜,张宏杰的散文创作是具有其自身的价值和贡献的,它对于丰富我们的创作、开启散文写作的道路,是有着重要和积极作用的,但散文创作并非一件易事,散文创作也不能只专注于单纯的线性叙述,如果要反叛传统的表达方式,就要真正去实践另一种新的散文写作模式,进行对散文文体新功能的寻找与写作内容的挖掘,这应该是对当下散文写作突围的一种途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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