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一条是未选之路(申霞艳)

　　《收获》2014年第4、5期连续推“80后”大号专辑，《名作欣赏》于2014年第9期推出专号。“80后”曾经在图书市场掀起第一波浪潮，接着又在网络引起高度关注，现在，是期刊为他们清扫舞台的时候了。

　　蔡东的《我们的塔西提》(2014年第5期)不仅语言清雅，而且境界高远。心藏文学梦的春丽辞掉了故乡的公职逃到深圳，来投奔童年好友麦思；读过大学的麦思从研究职位上撤退到图书馆当资料员，只为有段完整的时间“蜗居”家中——丈夫高宇心中从小就藏着逃避梦。“塔西提”是精神天堂：闲适、自在、安好。她的作品是内向的寻找，直抵人生的源头，那里住着一份纯净的盼望。蔡东的写作有可靠的生活细节，也有巨大的外延空间，内心生活的出世倾向与现实世界的喧哗躁动形成张力。作家试图拨开成功学的俗世幻象，为悠然自得这一更高序列的价值开辟空间。

　　张悦然《动物形状的焰火》(2014年第5期)讲述艺术家林沛前往参加收藏家宋禹举办的跨年派对的故事。林沛曾显示了良好的艺术前景，引起宋禹的极大兴趣，同时也引起了女人们的兴趣。但是随着自己病后对绘画的厌倦和几次流拍，围绕着他的热闹迅速席卷而去。此次宋禹的邀请让他百感交集——没想到不过是一个跟自己有过几次关系的画廊女前台对宋提出了邀请他的要求。更让林沛意想不到的是：宋禹收养的女儿竟然是自己的，她身上沾染了偷窃的毛病。林沛试图将女儿从这个富贵家庭带走，结果却被女孩恶作剧锁在了车库里。小孩快意的笑声中透着恶，外边传来新年炮仗声，林沛被留在黑暗里。小说戛然而止。艺术家、收藏家、画廊女前台的命运起伏被波澜不惊地叙述。谁又能说这背后没有一个消费时代？但是作者并不想将人物的命运与历史剧变结合，这是“80后”的审慎和自觉，他们拒绝轻易搭上历史的快车。叙事宁愿将林沛命运的转折归结为一粒沙。沙，希姆博尔斯卡在诗歌中写道：“我们称它为一粒沙，但它不叫自己为一粒沙。”沙也让我们联想起“一沙一世界”，只要你蹲下来，靠近它，凝视、抚摸、倾听，就会发现这么微小的事物中也藏着真理、蕴藏着命运的神秘与隐约。是往历史之重挺进还是往人性的深渊探幽，“80后”也到了回眸“未选之路”的关口。

　　出生于1987年的霍艳已是复出，历尽沧桑的模样。在《无人之境》(2014年第4期)中，成功的老作家楚源回来领奖，发现今非昔比，奖成了符号、游戏和能指，跟利益、人情纠结一体。楚源看到青年作家柴柴，一度引起交流文学的冲动，可是柴柴相当忙碌且不辞而别。再见面是在电视节目录制过程中，柴柴作为一个被父亲遗弃的女儿，冷漠地面对镜头和母亲的哭诉。怜悯使楚源动了情，也对自己的过往动了情，他与柴柴发生了身体关系。再次见面当他试图约会柴柴的时候，发现自己处于“无人之境”。一切都离他而去。精神的空洞浩荡生风。两代作家巨大的观念落差显示了时代文学的轨迹。在新一代作家柴柴这里，爱和性可以分离，性成了家常便饭，爱可以置之度外；同样，文学与其他谋生的写字别无二致。霍艳也借老编辑的口道出为文之道：“一个情节要设置多种叙事角度，一个好的作家应该选择那个最难以到达的角度，你现在是走了几个捷径，很快就接近终点，但中途的丰富性都遗失了。”这可看成作家的经验之谈。

　　马小淘的《章某某》(2014年第5期)以播音学院十年的聚会为契机展开叙述，这让我联想起当年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艺术带给人灵魂的颤动。小城出身的长得有点土气的“章某某”到底没能拥有自己的“符号”。无论怎样修改，她也不能顺利进入消费社会的符号体系，大都市与小城镇的差别注定了她的命运。不再是知识改变命运的时代，“章某某”庞大的理想终于撑破了命运的胶囊，成为需要治疗的播音狂。波德里亚曾写过：“在这里关键的并被悲剧性地展现给我们的是异化了的人，绝不只是一个衰竭了、贫乏了，但在本质上仍完整如故的人——而是一个颠倒了的人，变成了恶，变成了自己敌人的人，反对自己的人。”消费社会是以与极权意识形态不同的自由方式奴役我们。从表层看，章某某是个理想狂，她的悲剧完全是个人的偏执造成的；但置于时代之中，我们就会发现：在这样一个噪音喧哗的娱乐时代，根本没有理想主义者的发音之地。章某某只能凭直觉将自己的婚礼布置成葬礼，祭奠自己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