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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巴金当代“生活”的印记(路艳霞)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25日09:58 来源:北京日报 路艳霞

  巴金发表于1993年的短文《没有神》手迹。

  1986年版《随想录》

  按着巴金手模推开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门,阳光洒满大厅。拾级 而上,走进正在举办“天地家春秋——纪念巴金诞辰110周年”展览的二楼展厅。展览很冷清,一天最多不过十几个人来参观。上周日,记者逗留的一个多小时 中,竟没遇见其他参观者。现场有一位工作人员,是个19岁的男孩。从今年11月底以来,他几乎天天和“天地家春秋”厮守在一起,不过,他似乎还是对巴金没 有兴趣。

  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良心”的巴金远离我们不过才9年,难道真的这么快就被遗忘了吗?寻找巴金在当今“生活”的印记,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次迫切行动。

  当代研究的去符号化

  回忆起大学时代写的研究论文,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巴金研究会会长陈思和笑言,那个时候的论题很“好玩”——论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论巴金的人道主义思想、论巴金和欧美恐怖主义关系(因为巴金书中写到暗杀),通常是他的同学李辉写初稿,他再改。

  陈思和与著名作家李辉当年的研究视角,在今天的年轻人看来是如此遥远,他们以另一番独特视角重新走近了巴金。

  今年9月,福建师范大学中文系大四学生黄茗茗漫步在泉州的大街小巷,她在寻找80多年前巴金在泉州留下的足迹。

  黄 茗茗走遍了泉州老城,西街保持着古朴安静的格调,深巷里的茶馆和街旁的旧书店,让黄茗茗不断猜想巴金的旧日时光。中山路是从民国保留至今的一条商业街道, 可以看到许多老商号的字迹至今还留在门梁上。黄茗茗走在巴金走过的小巷里,巴金1930年在泉州期间拜访诸多朋友,小巷中弯弯曲曲的石板勾起他敏锐的嗅 觉,在《雷》《电》和《星》几部作品中,巴金都曾描述革命者们在黑夜中穿梭于古城各个小巷子,或举着火把,或持着手电筒,或索性由星光照路。

  黄 茗茗不会忘记巴金去过的中山公园,这里离黄茗茗家并不算远,广场上200多年树龄的老榕树依旧伫立,同样幸存下来的还有一座石狮子。黄茗茗把更多时间留给 了黎明高中,巴金曾在那里教书。她说,巴金在此住了快一个月,和学校老师同吃同住,他在书里写的操场上的大榕树还在,而《雷》中的人物敏和慧曾在这棵树下 讲话。

  “巴金除在泉州认识了无政府主义的伙伴,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古城中的独特风物,他在高度紧凑的故事情节中加入具有南国古 城特色的景致、风俗、人情的描写,使人更能信服这是发生在一个南国古城的故事。”黄茗茗最终以新鲜视角写成了论文《巴金小说笔下的泉州风》,在巴金研究 会、巴金故居最近组织的第十一届巴金学术研讨会·青年论坛征文活动中,这篇论文被专家纷纷点赞。他们甚至说,以后去泉州,这篇论文有地理指南的强大功 效。    很多人也许并不知道电影《英雄儿女》改编自巴金的短篇小说《团圆》,两者之间的关联,同样让台湾师范大学台湾语文学系博士吴明宗着迷。吴明宗 花了五个月时间深入其中,写了一篇2万2千字的论文《在体制与理想之间:论〈团圆〉与〈英雄儿女〉之创作思维》,并凭此荣获青年论坛征文活动的一等奖。

  “这 篇论文是基于我目前的研究领域‘两岸当代战争文学比较’展开的。”吴明宗通过电子邮件表达了他写作此论文的初衷,他去年底偶然发现《团圆》,并找来《家》 等多部作品进行阅读,“巴金小说的主题,在台湾文学作家笔下也常出现,他同其他我熟悉的台湾作家一般,都用敏锐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时代的关键问题,进而透 过文学进行展现,文以载道的气息还是浓烈的。”

  但吴明宗认为,《团圆》算不上成功的文学作品。“我们应该将《团圆》视为巴金在文艺体制与个人理想之间的‘协商’。”另一方面,他也认为,这部作品展现了当时中国抗美援朝的革命激情,体现出时代文艺创作的特色,“巴金的人道主义关怀仍是其中最引人入胜的一部分。”

  不 仅是年轻人,连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这样的专业人士在推广巴金时,讲述的内容也发生了悄然改变。周立民最近刚到四川师范大学做了一场“巴金和他的朋友 们”的演讲,他说,巴老和朋友不是酒肉朋友,他和沈从文、李健吾都有文学观念上的冲突,甚至公开在报纸上发生过争论,直到晚年也未达成一致,但这并没有妨 碍他们做朋友。周立民还告诉同学们,巴老做的不是堵枪眼这类大家很难做到的事情,而是人人都能做出来的小事情:他身体好的时候,一定会送客到家门口,这是 他的规矩。“我讲的不是心灵鸡汤,而是让大家知道,在他们的活法之外,还有一种人生。”周立民认为,现在的人需要看到一个真实的巴金,而不是“高大全”符 号化的巴金。

  图书市场,他并不寂寞

  和研究领域的巴金一样,图书市场的巴金直到今天也未曾寂寞。

  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文学编辑室主任赵萍的办公室很凌乱,地上桌上到处是书,但那套今年6月最新出版的《随想录》是被小心安放在书柜里的。赵萍是这套书的责编,她为此感到莫大荣幸。

  巴金其实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看家菜”,从1953年至今,巴金的《家》《春》《秋》销量已超1000万册,其中《家》550万册、《春》259万册、《秋》249万册。而《随想录》销量也有40万套。

  来自北京开卷信息有限公司的一组监测数字表明,巴金在当今图书市场依然表现强劲。巴金图书动销品种有485种,已进入公版领域的《家》更有26家出版社在争相出版。巴金的作品遍布于文学读本、教辅教材、连环画各类读物中。

  不仅如此,在古旧书市场上,巴金也拥有永葆青春的魔力。

  《草 原故事》由高尔基著、巴金译,1931年出版,在孔夫子旧书网的喊价高达15万元。店主称,“此书是唐弢旧藏,他在《晦庵书话》中曾有专文介绍。”据说, 此书印数1000册,全部送往南洋销售,仅给译者30册作为稿酬。因此,国内极少见,且流传有序,是孤品级书籍。

  而巴金《灭亡》 《家》在古旧书市场,也都是宠儿。《灭亡》巴金签名赠本在网上已卖到2万5千元。此外,雨香亭店主小迅告诉记者,他最近刚刚以6000元卖出《家》 1933年的最初版本,“这本书我几年前买时也有4000元,那位藏家说他买书是为了研究巴金。我想我也不多挣了,旧藏给个好人家,也算让书有了好归 宿。”小迅带着浓重的天津口音说,经历“文革”后,巴金初版图书存世稀少,但凡谁手里有货,都出手极快。但他也提到,“全国玩‘新文学’藏书的,估计也就 两三千人,这在收藏领域属于小众群体。在玩清版、明版那些古籍藏家看来,算是‘小儿科’了。”

  而巴金图书的整理再版,更是图书界的永久话题。《巴金全集》从1986年起陆续出版,1994年出齐,共2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相关负责人透露,目前正在着手进行《巴金全集》修订,已完成五卷,最新版《巴金全集》将于明年面世。

  《巴 金全集》编委周立民介绍:“此次校勘过程太难了,光是巴老的首部作品《灭亡》,几乎每句话都有改动。”他说,如果把所有改动都显示出来,读者阅读时恐怕要 疯掉,最后编委会经过商讨后采取了折中办法,“一些无关紧要的,文学修辞上的修改不列入校勘中。但一些重要信息的修改,比如S市要注释成‘上海市’,以及 整段的增加或删除都会有注释。”

  全集还将提供《家》的不同底本,供读者选择性阅读。周立民说,巴金对《家》的修改前后至少有8次, 很多重大删改,可以展现他不同历史时期思想的发展和变化。这种前后的删改变动情况,也将在新版《巴金全集》中得到完整披露。“《家》的初版本和最后定稿本 将同时在全集中呈现。”

  巴金的日记、书信和译文,也有很重要的增补。周立民尤其提到最新收入的巴金晚年书信,言语间饱含了巴金和朋 友之间的真诚和坦率。“巴金和朋友都不掩饰自己的缺点,曹禺在给巴金的信中,甚至是谴责自己、充满懊悔的。而巴金在给冰心的信中,说自己脾气急躁,还会发 发牢骚、诉诉苦。”

  此外,上个世纪90年代,出于各种考虑未收入全集的文章,此次也一并收入。其中,有巴金对苏俄政策的批评文章 等,随着历史条件的改变,将会首次出现在读者面前。巴金在“反右”期间写过的一些文章也全新收入,“这是在特殊情况下写的文章,代表了特殊时期的巴金状 态。”周立民说。

  语文书上,他活得有点尴尬

  走进书店,一册册中小学语文课本翻过,发现中小学课本除了收入《海上日出》《繁星》《鸟的天堂》《灯》等外,《小狗包弟》还被收入普通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中。

  尽 管从小学到高中,巴金一次次和学生读者见面,但记者在中关村图书大厦进行随机采访,得到的结果却令人意外。北京实验二小六年级一位小男生说:“我知道巴 金,他很有名。”还有一位秀气的高一女生想了半天才说:“课本上好像有他的文章,就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一位初三的男生更是实话实说:“我知道巴金,但 对他没有兴趣。”受访的十几位同学中,竟然没有一人说喜爱巴金,几乎无人记住学过的巴金文章题目。

  直到碰见一个捧着《僵尸生存手 册》看得极其投入的男孩,这样的尴尬才稍稍有了松动。他叫梁虓,在北大资源中学上初一,最近看到巴金一篇文章《怀念萧珊》,“对待妻子的离去,他有点自 责,有点悲伤,还有怀念,各种情感都掺杂在这篇散文里了。”他觉得巴金的语言不老,用词、用句易懂,即便对现在的读者也不会造成阅读障碍。梁虓并不是在课 本上读到这篇文章的,而是在爸爸买来的《这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中读到的。相比之下,梁虓对于课本上的“巴金”并不满意,他说课本上的巴金文章情景描写 类太多。“我不喜欢情景描写,我喜欢故事化、细腻的文章。我发现很多小孩也都喜欢‘故事化’,情景描写现在不那么‘发烧’。”

  《这 才是中国最好的语文书》由《收获》副编审、作家叶开编写,听闻来自北京读者的反馈信息,他说自己很感动。“这证明我选《怀念萧珊》这篇文章的判断是有道理 的,巴金写得如此有真情实感,只要有基本阅读经验的人,都能理解,因为我上初中的女儿就能理解。”叶开说,当初在编书过程中,他和夫人反复研讨过这篇文 章,“巴金在‘文革’之后写的这篇文章感人至深,如此杰出的文章不选入,就会像孩子们所以为的那样,巴金就是一个作家,写的都是风景文章。”叶开认为,这 样反过来会误读一位杰出的作家,也误导了孩子们,让他们可能丧失进一步阅读巴金的机会。

  黄茗茗最近正在福建泉州一所中学实习,同学 们对巴金的解读,超过了她的预期。黄茗茗讲了巴金散文《小狗包弟》,当她问大家,对文中“我”为自保而抛弃小狗的行为应如何看待时,一位高一学生回答道: 在课前预习时查过一些资料,巴金在“文革”期间受到很大迫害,甚至他的家人都受到牵连。他因此觉得,“虽然小狗的生命也是珍贵的,但巴金在那样的环境下为 了保护自己的家人不受更大迫害,而不得不放弃了喜爱的小狗。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而不是巴金的错。”

  很多时候,是成年人低估了孩子 们。周立民在中学推广巴金的过程中,也发现了这一点。周立民曾到一所中学给学生们念一篇巴金文章,文中写巴金跟三哥在南京读书,离家在外,天天等着家信, 他表达孤独的感受很快被大家领会。“很多同学说,我们年轻人不是也写孤独吗?不是也写这个世界不理解我们吗?他们说,‘我们跟他是一样的’。”曾经遥远的 巴金,因此而变得亲近起来。

  面对这一幕,周立民感触很深,不是大家天然不喜欢鲁迅、巴金这些作家,而是很多人没有机会读到更多原 作,“这些年我不断在讲,读现代作家,读任何一位作家,文学史上说的不算数,媒体上说的也不算数,必须要认真去读两篇作品,才能判断是否了解他,是否喜欢 他。”他认为,中小学课本散文作品的选入多了一点,“其实巴金有的小说可以推荐给中学生课外阅读,即便是片段也好,比如《家》《憩园》《寒夜》,还有巴金 的短篇小说。”周立民认为,应该让学生有机会接受全面的巴金,而不是固定一个面的巴金。

  对此,叶开也认为, 大多数普通读者的阅读 在高中毕业后就结束了,语文教材所提到的所有作家,也许是他们今后一生中唯一知道的名字。“但我们会遗忘掉这些经典作家,课文选择不当是最直接原因。”叶 开直言,改变一种思路,改变一种眼光选教材,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个新天地,原来不喜欢的作家也许就会变得可亲。

  延伸  

  巴金,被我们深深误读了

  “我的确写过不少不好的书,但也写了一些值得一读或半读的作品吧,它们能够存在下去,应该感谢读者们的宽容。”巴金曾如此说道。

  其实,不是所有读者都有足够的宽容,巴金长期被误读,种种说法甚至流传很广。

  一 些年轻人嘲笑巴金,觉得巴金很胆小,他活到快100岁,还站在那里说要“讲真话”。他们甚至嘲笑,讲真话有什么了不起,幼儿园的小孩子都知道不要撒谎。但 “讲真话”确实来历不凡,1978年日本电影《望乡》公映,巴金在香港《大公报》发表了一篇文章《谈〈望乡〉》,由此开始了生命中最后一项工程——《随想 录》的写作。面对《谈〈望乡〉》一文引发的质疑,他回应:“一声勒令不会再使我低头屈膝,我再无权无势,也不会一骂就倒,任人宰割。”他在古稀之年,以羸 弱之身躯,向世人发声:要参加伟大的争鸣,再也不人云亦云。其深远的影响,延续至今。

  在巴金研究者看来,即便放在今天,“讲真话” 也从未过时。周立民说,从道德意义的层面讲,讲真话就是不应该说谎话,“尽管这已成为一个民族的共识,但我认为还没有成为个人的道德律例,人们总是要求别 人讲真话,不要求自己讲,从来不反思自己不讲真话。”周立民认为,这正是巴金晚年很痛苦的事情,他过去讲过假话,他有负罪感。

  “讲真话”从写作层面而言同样有意义,周立民认为,当今很多作家的写作是“伪写作”,不是内心经验的真实表达,不是忠实表达对世界的真实看法,“其内心和作品是脱节的,这种脱节会让作品变得模糊,但读鲁迅、读巴金不一样,读者能触摸到作品背后那颗真诚的心。”

  事实上,多部中国现代文学史在谈及巴金写作时,都习惯提到巴金是靠激情写作,对其文学技巧评价不高。一些作家也对巴金评价不高,韩寒就曾说过,巴金、冰心、茅盾等人的作品缺乏文学美,只是平淡的笔触,不配当文学大师。他的说法得到不少年轻人的认同。

  但 周立民恰恰认为,很多“文学史”其实是很偷懒的,“巴金在上世纪30年代就不断地说,他的作品没有艺术技巧,他是不讲究艺术技巧的人。这个说法就这样一直 流传到了文学史中,不曾改变。”陈思和解释,巴金那一代作家坚守五四文学传统,他的文字“不讲究”是有用意的,“他们首先坚持的不是美学上的追求,而是怎 么用中国普通人的话,把意思讲清楚。他们的用语故意不讲究,故意不用成语和难懂的字。”

  当代人对巴金的误读其实还有很多,福建师范 大学中文系教授辜也平在长期研究巴金的过程中,也越来越觉得,巴金是一个受到充分关注但又被严重符号化的经典作家,“由于《家》和《随想录》的成功,他在 文学其他方面以及文学以外的贡献正逐渐被淡忘,即使谈及文学贡献,也被简单归结为‘反封建’和‘说真话’。”

  还原、寻找一个真实的巴金,未来的路还长;还原、寻找一个真实的巴金,也并非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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