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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年轻时就那么好”(苏北)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15日11:30 来源:解放日报 苏 北
  古壁遗韵(油画)马楠   古壁遗韵(油画)马楠

  看了汪曾祺二十几岁的文字,才知道汪曾祺为什么这么好。年青的汪曾祺啊,难怪沈从文要说,要是再给我机会,也许还能够教出一两个汪曾祺这样的学生。才能明白沈从文为什么会说“汪曾祺写得比我好”这种没有“原则”的糊涂话来。

  黄昏将来临了,我坐在窗口,眼前是外面的楼群和高大的松树树尖,一片墨绿。我读一段,抬头望望我的那一大片墨绿,有风不住地扇动门窗,墨绿的树顶在摆动,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塔楼的钟声敲响了,在风中震颤着,传出很远。

  “当当当,当当当。”

  现在是黄昏六点钟了。

  我继续读这篇文字。

  《昆明草木》写于上海,汪曾祺已从昆明来到上海,在这个大都市中,汪曾祺显然有些不能适应,这里毕竟没有大西南昆明的宁静和缓慢,汪曾祺用写作驱赶寂寞。这篇散文写于上海,也发表在1946年2月的上海《文汇报》上。1946年,汪曾祺才26岁,他还是一个连工作还没有找到的落魄青年。

  读这篇汪的早期散文,我在初秋一个舒服的下午,我一个人,安静极了。有许多地方,我想读它几遍,又想把它全部记在心中。把它们都引出来,有这样的冲动,说明这些文字皆指引着我,震颤着我的心。往往我们在读一篇文章的时候,能有多少文字拨动我们的心?汪曾祺在年青的时候,就很有文学感觉,而且笔下“灵异”,道别人不常道之语。比如他的《百合的遗像》。我引一段:

  下着雨,没有甚么事情,纱窗外蒙蒙绿影,屋里极其静谧,坐了半天。看看烧瓶里水已黄了,问“怎么不换换水?”孟说:“由他罢。”桌上有他批卷子的红钢笔,抽出一张纸画了两朵花。心里不烦躁,竟画得还好。松和孟在肩后看我画,看看画,又看看花,错错落落谈着话。

  画画完了,孟收在一边,三个人各端了一杯茶谈他桌台上路易士那几句诗,“保卫比较坏的,为了击退更坏的,”现代人的逻辑啊,正谈着,一朵花谢了,一瓣一瓣地掉下来,大家看着它落。离画好不到五分钟。

  看看松腕上表,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

  “遗像……某月日下午某时分,一朵百合谢了。”

  第二天,我仍然追随着这些文字。我读累了。读了半天了,眼睛酸了,我站起来走到窗前,窗外的一溜紫藤长廊。在长廊边上的两棵桂花树上,有三只灰喜鹊,它们拖着长长的、盛装似的小尾巴,一忽儿树上,一忽儿草地,飞上飞下,欢腾着,嘎嘎叫着,而在远处不知什么地方,有斑鸠的“咕——咕咕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两处相呼应。远声,往往细听,总有那么点寂寞的况味。

  我读了一会儿,抬起头来,桂花树下的两只灰喜鹊已不见,空余寂静。

  散文的灵魂和味道,我以为,最主要的是要有独到的人生体悟和感觉,笔下的语言还要灵动,笔下当然有千万种方式。汪曾祺的老师沈从文,当然亦有此能力。看看《湘行散记》,即可明白。《湘行散记》,可以反复去读,这样的文字读多了,就学会自己如何去驱使文字。他在《横石与九溪》里写的这些话,就不是我们平常人笔下能有的:

  船去辰州已只有三十里路,山势也大不同了,水已较和平,山已成为一堆一堆黛色浅绿色相间的东西。两岸人家渐多,竹子也较多,且时时刻刻可以听到河边有人做船补船。敲打木头的声音。山头无雪,虽无太阳,十分寒冷,天气却明明朗朗。我还常常听到两岸小孩子的哭声,同牛叫声。小船行将上个大滩,已泊近一个木筏,筏上人很多。上了这个滩后,就只差一个长长的急水,于是就到辰州了。

  还有一个西班牙作家阿左林,亦是“是这一个不是那一个”的独一份。多年前汪曾祺就念念不忘地推崇他,可是那时我们还不能读到他的书。近几年大陆出版了他的《西班牙小景》(乃徐霞村、戴望舒译)。才使我有幸读到这本书,细细去读,真是越读越妙,越读越感叹,越读越神奇(翻译过来还这么好,如同《百年孤独》一样的!人类虽生活的地域和所用语言不同,看来有许多精神的东西是一致的)。这个阿左林,真是个“独一份”的作家!他是那么特别。他那么简洁,那么真诚。他几乎不浪费笔墨。一个西班牙人,他不懂得中国画,可他同样晓得白描的手法,晓得中国画式的留白。他的写作,他只写他知道的,从不故意去臆想捏造生活。他是那么的好,那么的短小,值得你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他的确是一个可以培养作家的作家。

  我来引用这篇叫做《安命》的短小文字:

  多思加诺先生住在一条冷落的街上。他的房间是一间屋顶楼。在那间屋顶楼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一个柜子,一个洗脸台,两三把椅子和一个小桌子,还有些书。在墙上,你可以看到四五幅古画。

  多思加诺先生戴着眼镜,生着很长的胡须,他衣衫褴褛,但是总是清洁的。他的粗布的衬衫非常干净。他是照例每天换衬衫的。

  “多思加诺先生,”有时有些头脑简单的人问他,“听说你以前很有钱,是真的吗?”

  多思加诺先生微笑了。

  “我想是这样!”他用一种窘得有些滑稽的神气回答,“比此地坐汽车招摇过市的人还有钱,还有钱……”

  多思加诺先生家原来十分富有,他有漂亮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住在马德里,有车子和房子。可是因为生活的变故,他的妻子和孩子都死了,财产也耗尽,他搬到这个小镇上来度过自己的余生。作者把多思加诺先生写得十分淡定。真是一种“曾经沧海”的人生。他虽贫困,衣衫褴褛,可总是十分清洁,粗布衬衫也每天都换,保持着自己人的尊严,这是十分可贵的。“淡定”和“尊严”,应该是这一篇一千多字短小说的“精气神”,或者说“文眼”。

  文的最后作者写道:

  一年中,每天的多思加诺都是一样的,每月都是一般无二地过去的。他收拾他的小房间,出门到博物院和图书馆去,去散步。他老是贫苦而清洁,老是穿着他的洁白无垢的衬衫。有一天,他的屋子看门人会看不到他走下来,接着人们会知道他是病了。几天之后,一口简陋而黑色的棺木会从门口抬出来。

  “我对于什么也没有遗憾,我对于什么也不鄙视,”多思加诺这样说。“我将带着现在伴随着我的宁静死去。”

  写上这些,只是想和读者朋友交流阅读汪曾祺和上一代作家的体会,不知我的感觉对不对?因为每个读者的兴趣和口味也是不同的。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可以包打天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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