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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仅仅成为摆渡者——独家对话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2月12日09:47 来源:解放日报 黄玮 顾学文
    采写/本报记者  采写/本报记者

  在中国当代艺术界,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是一个多元化的存在。

  而许江伸出长着老茧的手,称自己与同为艺术家的妻子“就是男耕女织,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将艺术创作喻为朴实的劳作,是因为许江懂得艺术的纯粹与价值。“我们一直说,艺术要为人民服务。所以,艺术的好坏,不是票房所决定的,不是市场所评判的。真正的艺术,要引领大众,一路追问思想的峰峦。”

  要有自己扎根其中的大地

  解放周末:您的个人艺术展《东方葵》,最近于国家博物馆落幕。“东方”之名与国博之地,意境如此吻合,似乎在传递着您的某种文化情愫?

  许江:是的。我画葵,画的是我们这一代人“向阳花开”的历史情怀,所以名叫“东方葵”。艺术展在国博办了45天,在这期间,我常常到一楼中厅去看在那里展出的革命历史题材画。这些历史画是共和国历史的丰碑,创作者都是我们熟悉而敬仰的老一辈艺术家。

  看着历史画,我始终在思考,我们这一代人,又该如何为国博呈现出我们的独特创作成果?我的《东方葵》,可能是某一种方式。它和那些历史画不同,但它仍有一种历史的情怀。因为,葵是我们这一代人重要的青春记忆,让我们热泪盈眶的青春记忆。葵也是我们的人生得以洗练和塑造的载体,葵的绘画背后是坚信日出东方的历史命运。我们这一代人,体认“东方既白”的情怀,跋涉在一条“向西归东”的路上。我们向西方学习,但我们所思考的始终是为东方、为家园带回来什么。葵园绘画最终揭示的是我们重归东方的历史感。

  解放周末:观众读懂了您的“向西归东”——更深层次的东方性,是许江对油画语言的本土再造,画面上焕发着充满现代意识的东方意境。

  许江:我曾经说过,葵不是风景,而是大地。大地和风景非常不一样:大地是我们的生命所在,是我们的根性的现场,不可以离开、不可以迁徙;风景是我们看完之后可以离开的,可以被移值的。

  就像我笔下的葵园,在这一片苍茫的大地上,记录着我们这一代人的草根和博大、沧桑和坚强的生命意象。我觉得,这属于我们的生命意象与情怀,才是真正的油画语言本土再造内在的东西。

  解放周末:本土和西方,是中国文化艺术现代性同时面临的两种历史与语境。置身其间,您感觉“我们如同现代性这条河流中的摆渡者”。

  许江:一方面我们要了解西方,一方面也要了解本土,我们是东西方的摆渡者。但我们不能仅仅成为摆渡者,还应该成为创造性的主体。因此,我们要有自己扎根其中的大地,我们要把握中国文化的根性。

  解放周末:什么是中国文化的根性?

  许江:就是中国精神。中国精神是中国文化内在的诗性情怀,是生生不息的伟大的创造力量。

  我最喜欢的一部小说是冯骥才的《神鞭》。小说主人公神鞭傻二,他那辫子虎虎生威,指哪儿打哪儿。但在跟义和团打洋鬼子时,傻二的辫子被打断了,怎么办?他练成了神枪手,百步穿柳。其实,傻二祖传的功夫是“光头功”;满族入关后,男人要蓄发留辫,他就练成了辫子功;辫子打断了,他又练成了神枪手。

  这是部有趣的小说,真正说的是中华民族伟大的适应能力、重生能力和修复能力。我们始终要透过表象,深入到传统内在,去揭示真正的中国精神。那个不断适应、不断修复的伟大能力,才是真功夫。

  解放周末:在今天全球化的潮流中,随波逐流不是摆渡者的命运,中国精神才是摆渡者的归宿。

  许江:是的。这个中国精神不仅活在传统中,而且活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这个中国精神不仅活在可见的现象中,而且活在不可见的深处。这个中国精神不仅活在一己感受中,也活在我们的集体记忆和历史经验中。

  磨难到底塑造了我们什么

  解放周末:听说,您画室地面上积着厚厚2公分的颜料,您的掌心有画笔磨出的老茧。独处这样的画室里,用这样的手奋笔创作时,您是不是全然忘却了那些属于许江的多重身份?

  许江:我以前讲过,搞教育是我的事业,绘画是我的生命,我最希望大家看到的是我作为画家的身份。

  绘画是一种十分质朴的、用手进行的劳作。我就是要做这样一个劳动者。去年,我夫人施慧办艺术展时,我说,我画葵是男耕,她做纤维艺术是女织,我们是男耕女织,其他身份都不重要。

  解放周末:男耕女织,正是与大地的意象紧密相关的。这既道出了你们生活的日常,又暗含着精神的向往。

  许江:扎根土地,仰望星空。我们希望通过旷日持久的劳作,看到自己创作的成果。

  解放周末:您画葵已达11年,还会继续吗?

  许江:会。这是身不由己的。

  我觉得,葵带给我的这种感受还没有完全释放出来,还很强烈,还在持续地感动着我。也许哪一天,会有一个新的东西把我拉走,这我不知道。但至少现在,我还是对葵园一往情深。

  解放周末:您对葵园如此一往情深,以致人们一提起“许江”就想到了“葵”。

  许江:不能说我就是那个葵。我是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在葵园里看到他自己,看到他自己真实的人生以及所付出的坚强。

  对我来说,葵,不是自怜式地抚摸自己曾经的伤痛,也不仅仅是一代人的记忆,而是努力要把这种创伤变成一种入口,思考我们这个民族最可贵的东西,我们这一代人最可贵的东西——磨难到底塑造了我们什么?我觉得,这对现在的年轻人是会有帮助的。因此,我们要整理它,展示它,表达它,这是一种使命。

  解放周末:这种使命感,是否得到现实的回应?

  许江:举个例子。那天在国博,我见到从河北来的一家三口。那个年轻人说,“我看不懂,但我爸爸妈妈在这里很激动。不过,我很开心,我们一家人好像在葵这里找到了沟通的入口。”我说,“这就对了。你怎么能像爸爸妈妈那么激动呢,因为你没有那个记忆,但是你能在这里找到和爸爸妈妈对话的机会,找到他们生命中闪光的东西,好好思考你自己怎么前行。”这事让我很有感触,葵成为了生命彼此理解的入口。

  解放周末:让伤口蜕变为入口的是什么?

  许江:诗意。对葵的绘画,我觉得我要表达的是诗意。中国文化史上,许多伟大文人的身世都是悲情的。他们的伟大不是因为悲情,而是他们在悲情中仍然坚守想象,坚守浪漫,坚守理想。这是一种诗性的伟大力量,这是中国文化的核心。我想,这也是中国美术学院的精神内核,林风眠的人生,潘天寿的人生,吴冠中的人生,都充满了坎坷,但他们仍然心怀悲悯,然后把这种悲悯转变成浪漫,回馈艺术。这种诗性的力量,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艺术的使命,是开启诗性

  解放周末:吴冠中先生评价,从您的画中读到一种诗性。也有人认为您的画里充满了思想的含量。诗性与思想,是艺术必须的承载吗?

  许江:我一直认为,思与诗,是两个非常重要的东西。我们在学习、创作上要有所提高,就要有思想的起点,最后要有诗性的表达。艺术的使命,就是开启诗性,让我们的世界充溢着一种饱满的诗性。所以,对艺术创作而言,思想是起始,诗性是归宗。

  解放周末:但我们似乎看到,今天的一些艺术创作,其思想是稀薄的。

  许江:我倒觉得很多当代作品,是思想过头、观念过头了,出不来诗性,变成了一种赤裸裸的说理,缺少真正的艺术所具有的能够让我们齿颊留香、绕梁三日的那种珍贵的东西。因为,艺术最后必须让人感动,让人难忘,能够养育人的心灵,而不是老在那里诉说某个观点。当代艺术的创新,要多点诗性,少点干巴巴的说理。

  解放周末:时间上的“当代”艺术,究竟该如何成为文化属性上的“当代”艺术?

  许江:何为当代?不是在当代创作的就是当代艺术。今天,“当代”正在取代“现代”来描述艺术,这里面蕴含着一种当下默许的软共识。这种共识正在聚集,表现出跨界延伸和非正式、边缘化的特征。在这种指向中,很多年轻人重新向草根呼唤沃土,他们不断冲击边缘,不断催生新的东西。这是当代艺术创作中的正面能量。但在这样的过程中,文化真正核心的东西,还要不要?我们真正赋予艺术的那种敬意与喜爱,还要不要?这是我们始终要追问的。

  在全球化境域下,我们必须明确,如何才能有当代中国的艺术创造?我们艺术创造的资源何在?创造力何在?可能,当下我们对文化主体的认识还存在误区,要么跟着西方跑;要么说这是国粹,太好了,就一成不变地拿出来。这都不对。中国当代文化要生根在今天的社会,要进行创造性的洗礼和转换,要把中国本土深处滋生出来的东西牢牢把握住,探求自我表述和自主创造的机制。

  解放周末:从您对历届上海国际双年展的策划与艺术主张中,人们可以感受到这种自我表述与自主创造的探索。

  许江:在今天全球化的环境下,中国的当代艺术仍然应该保有一种自我振兴的使命感,仍然应该怀有一种中国主体的责任精神。这是我历来所持的观点。参与上海国际双年展工作那么多年来,一些基本的策划,我也都是抓住这一点的。

  眼光和心灵,比技术更重要

  解放周末:您的女儿这样写道,“父亲的口袋中总有5支笔,他至今不会用电脑不会发微信,是这个时代坚持用笔思考的写作者。”笔,是您对文化技术化的抵抗吗?

  许江:不能说我不用,其实在美院有好几个同事为我在电脑上工作。他们动作快啊,但给他们5张图,他们可能不确定哪张好啊。我说就这张。他们相信我的眼光。所以,重要的仍然是技术背后的东西。

  解放周末:眼光,比技术更重要。

  许江:眼光和心灵,比技术更重要。未来的艺术可能越来越多的依赖数字技术的手段,但它的背后,仍然是眼和心,需要感受力的培养,需要生活的磨练。

  有个故事,我讲过很多次。一位哲学家,不肯装电灯。趁他出门,家里人装了电灯。他回来后,非常生气,不许开灯。一阵风吹来,蜡烛被吹灭,滚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找蜡烛。这时,他太太啪的一下拉亮了电灯。他发现蜡烛就在脚边上。他捡起蜡烛,若有所思地说,原来电灯有如此妙用,可以帮我找到蜡烛。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可能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但在我看来,它告诉我们,科学技术的使命在于,重新点亮我们心头人文的灯光。

  解放周末:眼光如此重要,可今天那些随时随地追逐着读屏、读图的眼睛,还能拥有读懂艺术的眼光吗?

  许江:这取决于你是否有感受力。现在很多人每到一处,还没看清楚,就噼里啪啦地拍照,然后就发出去。看照片的人也以为自己看到了,其实他并没有看到真相。比如,这样拍张照片发出去(用手对着桌上一盆植物比划),看到照片的人就以为许江的办公室里爬满了植物,其实就这么一盆,其它的都是书。人们看日出,看了就赶紧拍照发出去,太阳如何会这样升起,它的朝朝暮暮和人生有着怎样的关系,这些思考了没有?噼里啪啦拍了那么多,回到宾馆一看,哇,宾馆里挂的那张比自己拍的好多了,他就站在宾馆的照片面前翻拍。以为自己看到了日出,其实什么也没看到。我们把这个现象叫做世界的图像化,即把世界看作一张图像,而没有思考人和图像背后的世界的真正关系。这带来了思的浅表化,是我们应当警惕的。

  解放周末:技术日新月异,而中国美术学院却在今年新生入学时,每人发两支毛笔、一本《智永真草千字文》。这两支笔与一本帖子,似乎装着你们的深意?

  许江:这个太重要了。千字文成于南北朝,其中蕴含着中国人的世界观,为历代读书人发蒙的文字。智永是王羲之七世孙,是位高僧,他用祖先的正楷和草书,写就千字文。

  我们学校开书法课有一段时间了,这并非要求学生人人成为书法家,而是通过书写,通过手的操作,让学生的心灵有所感受,让他们懂得中国。这对于我们今天的艺术青年来说,至关重要。

  虽然,时代变迁,技术发展。而我们依然可以,用一笔书写,来拥抱古人的世界,来接续活的传统。

  山水是有承担的

  解放周末:蔡元培先生曾说,“用美的心唤醒人的心,进而真正地完成人们的生活。”这是否正道出了艺术对于人生的作用?

  许江:蔡元培那一代人有非常博大的视野,他创建这所学校,并不是要简单地培养几个艺术家,他是要用美术来改变中国当时的状况,用美心唤醒人心啊。

  中国美术学院坐落在西湖边,坐落在杭州这样一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城市,有山水的滋养,有人文的熏陶,会自然生长出一种诗性情怀。我把这叫做西湖美育。西湖美育代代相传,形成了美院的文化脉络,直到今天,仍是美院的精神底色。

  解放周末:湖光水色,滋养文化。

  许江:就像我曾经说过的,中国传统的绘画不叫风景画而叫山水画,为什么?因为山水是有承担的,是人把山水吸纳于胸,胸中有丘壑,变成一种有意义的东西倒出来。

  我们要了解山水,要继承民族渊深的文化,一定要了解中国精神内在的东西,才能做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天地本无心,这个立心是什么?就是价值观。我们要把这个内在的东西挖出来,让年轻人知道,并以此作为安身立命之所。

  解放周末:山水之中有深意。但您曾举着自己的苹果手机感慨道:“文化被稀释为信息,薄得就像这部手机。”

  许江:不可否认,今天的文化存在一些乱象。改变这种现象,还文化以纯粹与厚重,我们还需要做很多努力。第一,不能做市场的奴隶。今天中国的艺术品市场已经形成,客观上对艺术家的创作形成强有力的支持,但也形成了指挥棒,很多人围着这个指挥棒转。可以转,但不要成为奴隶。第二,不要做庸俗的化身。不要想象着大众就是低俗的,不要想象着老百姓就是喜欢低俗的东西,不能削峰填谷。现在不少艺术作品,缺少高品位的情趣,没有文化的担当。第三,要注重哲匠理想。哲就是思想,匠就是劳作,也就是诗性理想。

  解放周末:山水是有承担的,艺术要承担这种承担,而不能一味俯就市场。

  许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点尤其重要。我们一直说,艺术要为人民服务。所以,艺术的好坏,不是票房所决定的,不是市场所评判的。真正的艺术,要引领大众,一路追问思想的峰峦。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座谈会讲话中所讲到的“人民”,我个人觉得是一个民族的、博大的人民,是一个有着共同历史经验、共同命运、共同价值观、共同理想情怀的群体。这就是今天的文艺工作者进行创作时所要围绕的中心。因为,我们的艺术应该触摸时代脉搏,展现东方的诗性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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