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批评中的情感与现实(胡亚敏)

　　近几十年，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在不断翻新中有两个特征很突出，一是对语言的推崇，二是批评的理论化倾向。这两个特征瑕瑜互见，它们在为中国当代文学批评带来全新的理念和深邃的思辨的同时，也使文学批评走向了冷漠和抽象。在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的过程中，须对这两个特征给中国文学批评带来的冲击和偏颇有清醒的认识和应对性的思考。

　　在现代语言学和当代分析哲学的影响下，人们对语言的性质和功能的认识发生了颠覆性变化，当今文学批评眼中的“语言”已由以往的媒介或工具上升为文学的本体，成为文学批评的中心问题和主要对象。批评中语言的幽灵几乎无处不在，不仅语言、符号、话语、语境成为文学批评的核心术语，即使那些关于主体、文化、权力、意识形态等以往被视为外部因素的研究也都是以话语形式出现在批评的理论和实践中，乃至批评本身也存在于语言之中。

　　当文学批评发现了语言并展示其魔力之时，我们却发现了一个巨大落差，一方面文学批评与语言越走越近，另一方面却离人的情感体验越来越远。在研究和教学过程中，批评者可以不厌其烦地阐释某个经典诗歌作品中词语所蕴含的N个意义，可以条分缕析地列出某部小说的叙事方式和技巧，但却常常难以体味这些作品为什么会吸引人，为什么会给人们以美的享受。面对文学作品，批评者显得感觉迟钝，情感苍白，几乎没有欣喜，也很少激动，有时内心连一点涟漪都未曾泛起。鲁迅说过，感情已经冰结了的思想家，对于诗人往往有谬误的判断和隔膜的揶揄。那种对文学作品作外科手术式的解剖的做法也许可以称作批评，但却很难是文学批评，因为文学毕竟与人的情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情感的缺失已成为文学批评不得不引起警惕的严重问题，对作品缺乏生命体验的批评实际上是批评的异化，而防止异化恰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在建构中需要格外注意的。

　　于是，复苏情感、唤醒感觉不仅是当代文学批评尤其是批评实践的迫切需要，而且成为建构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的一个重要维度。陈寅恪曾提出一种“了解之同情”的批评观，即在了解的基础上对作家和作品给予审美想象和情感投射，在批评体验中把握作品中人物的心灵、情感和精神气质，这一方法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的建构很有启发。当然，强调情感的复苏不是要求回到传统的感悟和印象式批评中去，而是希望文学批评在前行中走出语言的囚所，从形式、知识乃至权力走向人的心灵，这是文学批评的新一轮求索。并且，文学批评的这种情感投入特别是对感觉的强调不只是对过度语言化的反拨，而是实现人的全面解放的应有之义。马克思所说的人的解放包括三层，一是人的现实解放，即改造不合理的现实社会关系，占有物质和获得生存自由；二是精神解放，即摆脱精神上的束缚压抑，拥有自由意志；第三，人的解放还意味着“一切属于人的感觉和特性的彻底解放”。(参见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刘丕坤译，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78页)只有将感觉纳入其中才能实现完整意义上人的全面解放，而人的全面解放正是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的核心所在。将语言、形式、意识形态与人的情感结合起来，实现形式与意义、理智和情感的交融，是今天文学批评的追求和责任。

　　文学批评的理论化倾向同样需要重新审视。当今文学批评关注的重心是文学批评本身的性质、目的、对象和研究方法等基本问题而不再是具体文本，各种批评理论不仅通过一些宏大的框架和繁复的表述以表达对科学性和客观性的敬意，而且还通过对其他学科的成果的引进、消化和吸收，在交叉、边缘的基础上形成了一套套独具特色的批评理论和核心术语，使文学批评呈现出浓郁的学术氛围。即使面对具体的批评对象，批评家们也是在一定理论框架的规约下，运用一套理论范畴对文学作品加以剖析。

　　这种对理论的热衷凸现了批评的独立精神，并显示出一定的思辨性和深刻性，但批评者所营造这些批评体系却与当今现实和文学生活有脱节之虞，一些艰涩的批评理论已很难回答当今文学创作和理论上的具体问题。批评者在自己营造的理论王国中炫耀和自赏，却很少关注周围发生了什么，当今的文学创作又出现了哪些新的趋势，即使以文化研究为对象的文学批评则多是在说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发生过的事情。这种象牙塔里的批评所导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文学批评在现实中失声。

　　由此，呼唤中国文学批评从悬浮于空中的宫阙回到现实大地就成为必然。我们深知，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不可能完全在抽象层面展开，它需要在研究中国问题和文学事实中生成。而当今中国正处于一个急剧变化的时期，现实向文学批评提出了很多问题，包括一些前所未有的问题。例如，如何审视视像文化、网络文学乃至时尚文化等等以及随之而来的文学批评边界的扩展，如何看待和把握当今的艺术生产与资本市场的关系，如何应对高科技时代文学创作和批评的转型等等，中国文学批评应该在这片火热的土地上寻求和建构自身的问题意识。顺便提及的是，近年来有些外国学者之所以愿意来中国参加学术会议，是因为他们认为当代中国社会充满活力和机遇，同时也存在种种矛盾和问题，他们希望在中国切实感受这些有着现实温度的问题，以寻找理论的突破点。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的问题也正在影响世界。当然，关注现实不等于顺应现实，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一方面需要正视和研究现实中的这些问题，另一方面更需要有敢为天下先的勇气谋划和指导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马克思说过，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根据马克思的这一观点，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中国形态就不仅仅是认识性的，而是具有实践精神的， 它将通过建构出具有影响和改造现实的批评观念，引领文学的发展和繁荣。

　　简言之，经过语言的洗礼之后，文学批评中的情感和现实将成为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中国形态建构中的两个重要维度，中国的文学批评将在关怀现实和拥抱人生中体现出它特有的魅力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