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关小说《回到明朝当王爷》：“穿越行善”的快感神话(李强)

　　“月关利用英雄传奇小说的叙事和网络时代男性阅读快感机制，建立起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修史’神话。

　　但是，我们应该注意到穿越历史小说作者的姿态和意识的某些问题，他们对于‘写’带来的快感是缺乏警惕性的。”

　　《回到明朝当王爷》是月关的成名作，小说写的是“九世善人”郑少鹏穿越回到明朝正德年间，成为秀才“杨凌”，然后一步步掌握实权，对内改革、平定叛乱，对外抵御侵略，最后受封为“西伯利亚王”的故事。

　　与一般的穿越小说主人公遭遇意外或借助宝物而“穿越”的方式不同的是，《回到明朝当王爷》里主人公的“穿越”是由负责勾魂、投胎的“牛头马面” 促成的。现代人郑少鹏因做善事而死，积下阴德，阳寿增加了3年，但“牛头马面”在勾魂时出了差错，“为了逃避责任，他们只好买通崔判官将他送回阳间，让他 借尸还阳，把这三年阳寿用尽”。在“穿越”之前，他一共经历了“九次死亡、八次转世”，分别变成了“温州富商”、“副市长”、“当红歌星”等，借尸还阳之 后，他尽量做好事。但是，行善的富商终究没有逃脱被漂亮老婆所杀的命运，揭露贪腐的副市长最终也被同伙干掉，当红歌星在赈灾义演时意外死亡。为了避免让他 成为“十世善人”，“牛头马面”最终把他送去了明朝正德年间。

　　值得注意的是，郑少鹏的9次死亡，不是简单的“善人不能善终”的悲剧，而是9次“改邪归正的成功人士”的意外死亡：在行善之前，温州富商是抛弃 结发妻子的奸商，副市长是与人狼狈为奸的贪官，当红歌星是外表光鲜却内心挣扎的人。等他们良心发现，开始行善积德的时候，这个世界直接用死亡终结了他们的 肉身。此间的“行善”之路坎坷如斯，作者只好借“牛头马面”之手将郑少鹏送去了明朝。在那里，郑少鹏/杨凌将一人一家的“小善”升级到整个民族的“大 善”，他“想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事业，用自己的努力避免后世的诸多悲剧”。这些“后世的诸多悲剧”也就是中华民族的历史创伤记忆，穿越者的“善行”就是 “修正”历史的轨道。在作者笔下，穿越者郑少鹏/杨凌吸取近代中华民族的经验教训，让他用渐进的、保守的举措去修复民族的创伤记忆。

　　在《回到明朝当王爷》里，修复民族的历史创伤记忆就是从历史源头上采取措施避免后世的悲剧。小说共11卷，除了第1至3卷主要讲杨凌入宫的故事 之外，其他每一卷都有几个决定历史走向的重大事件，这些事件又都对应着中国近代史上的“屈辱”：第4卷下江南铲除贪官，为政治改革、发展商业做准备，对应 的是“创伤”的根源——封建制度；第5卷开展海外贸易、第6卷打击倭寇、第7卷降服海盗，都是海洋战略，对应着晚清以后西方势力自海上用坚船利炮打开国门 的“屈辱”。第8卷平定蜀地动乱，其中有对民族政策的思考，对应的是数百年来的边疆民族问题。第9卷铲除刘瑾、第10卷剿灭白衣军，进一步为改革清除阻 力。第11卷平定宁王叛乱，瓦解蒙古，开发辽东，对应的历史记忆是满洲入关，汉族政权倾覆。

　　穿越历史小说的主人公大多利用现代知识调动各种因素去“修正”历史的轨道。《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杨凌相信以后的“中国历史”会遵循自己的设计 来展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穿越历史小说的情节展开过程就是改写历史的过程，但这并非单纯的“假设——论证”，而是一种历史观念的审美化表达。优秀的历史 小说能够通过叙述建立起自洽的逻辑，产生“可爱”且“可信”的叙事效果。《回到明朝当王爷》在叙事方面主要有两大优点：

　　首先，月关在小说中借鉴了传统小说的创作手法，主要继承了中国古典小说特别是英雄传奇小说的传统，但在背景材料、细节处理方面则遵循了西方现实主义的要求。

　　月关从小熟悉《杨家将》《呼家将》《说岳全传》等英雄传奇，是小孩中间的“说书先生”。应该说，“会讲故事”是月关成为“大神”的决定因素，英 雄传奇这种根植于民间说书传统的小说类型在网络时代很容易引起读者的追捧。更难得的是，月关在写战争、权谋争斗时能够将细腻的情感与宏大背景结合起来，在 紧张激烈的冲突中表现人物的性格特点。以《刘六军来》为例，杨凌固守待援，有流民要入城，但奸细也可能趁机混入，杨凌因为同情流民而犹豫要不要开城门，小 说展示了他内心激烈的斗争：是要拯救流民的“小善”还是要赢得战争进而改变历史走向的“大善”？作者很快就让杨凌从无奈悲伤的情绪中走出来，去思考战争问 题的根源，在更大的格局里审视自己的改革大业：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或许在他有生之年也不能看到它开花结果，但是利用手中的权力有意识地去培养它，却能让历史少走些弯路，抢在那长达数百年的愚昧、落后到来之前，让它实现。

　　现在，这一切刚刚开始，已经渐现曙光，决不能让它受到破坏，决不能让人用无穷的破坏毁了这个希望，这场动荡，必须尽快平息！

　　殷殷如雷，低低传来。杨凌霍然抬头，只见远处平坦的驿道折弯处尘土飞扬，黄沙滚滚中有无数人马的身影若隐若现，铁马金戈，杀气盈野，尘埃里现出一面大旗，迎风招展，上书斗大一个“刘”字。

　　刘六来了！(第370章《刘六军来》)

　　这一章里，杨凌的情绪经历了从无奈到悲愤再到激昂的变化，视野由局部到整体，由眼前到未来，整个转变过渡自然，情感拿捏十分到位。作者将人物的内心冲突与紧张的外部氛围对照，写得张力十足，“十字路口”的选择之后，人物形象也因此“立”了起来。

　　在处理小说的背景材料方面，月关是按照现实主义的“客观真实”特别是“细节真实”的要求来的。《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有许多对明代官阶制度、边疆 形势的详细介绍，还有一些对中西方政治经济体制的思考，特别是第378章《帷幄》，杨凌、成绮韵、阿德妮三人对明代政治和经济体制的探讨，第380章《游 戏人生》杨凌提出的借平定叛乱推行改革的思路，都显示出了作者较好的历史知识储备。在月关的其他小说里，这个特点也很鲜明，例如《大争之世》里对春秋时期 吴国的相关史实、制度等背景资料的介绍，《步步生莲》中对北宋初年西北地区政治势力的分析，《锦衣夜行》里对明初政治形势的把握等等。

　　其次，女性元素的运用也是穿越历史小说快感机制的重要内容。《回到明朝当王爷》中，这一元素的功能主要有两种，一是推动情节，二是满足凝视欲 望。杨凌身边的女性多达12个，被读者戏称为“十二金钗”。依照现代婚恋观念，杨凌与“十二金钗”中的很多人在爱情方面都有些“先天不足”，但若从情节和 主题的角度去分析，就会发现每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的。这些女性来自不同社会阶层，怀有不同技能，这保证了小说展现社会的广度，更为小说的情节进展提供了各种 可能性。她们的形象塑造是在嫁给杨凌之前完成的，嫁给杨凌之前，她们的行动与小说的核心情节密切相关——她们不是被嵌入故事之中的点缀，而是推动情节的重 要元素。这种结构与《水浒传》有些相似：梁山108将的角色塑造是在他们上梁山之前完成的，他们各自的经历串联在一起，推动着整个故事的走向。

　　“用女性来推动情节”这一策略背后实际上有一套“观看/YY”的阅读情感机制。劳拉·穆尔维认为电影镜头的“凝视”会带来男性主体观看的快感， 同样的，在“男性向”的小说里，对女性的“观看”也是制造快感的重要方式。小说中男主角与“十二金钗”情爱场景的描写，便是直接通过女性的身体来满足这种 “观看”的快感。这也是该作以及其他一些“穿越历史小说”成功的一大秘诀。

　　月关利用英雄传奇小说的叙事和网络时代男性阅读快感机制，建立起了一个近乎完美的“修史”神话：屈辱的近代史被修正为酣畅淋漓的胜利故事。今 天，人们已不再满足于不改变基本的历史走向的“重述”，而是参与到历史“行动”之中，以“穿越”的想象性实践去改写历史、修复创伤记忆。但是问题在于，这 些想象性实践的基础本身就是一种叙事。在当代的历史想象里，晚明以来的历史都是一种悲剧叙事：自明代后期开始，中国就因为封建统治者的盲目自大、闭关锁 国，最终落后于西方世界，到晚清被列强欺辱，丧权辱国。这种“封闭——落后——挨打”的因果解释，背后其实是激进的“富强/崛起”的意识形态诉求。为了扭 转近代中国的屈辱历史，杨凌为“明朝”选择的富强路径，是以西方近代化道路为参照的，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记忆塑造的产物。作者将这种被规训的历史想象作为 自己叙述的基础，无疑是很讨巧的。

　　一个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月关在《回到明朝当王爷》后有意识地尝试过穿越历史小说之外的小说类型，如奇幻类的《狼神》、都市类的《一路彩虹》，但 反响都一般。后来就干脆回归了自己最擅长的类型，先后写了《大争之世》《步步生莲》和《锦衣夜行》。变换的是历史背景，不变的是穿越历史然后改变历史的核 心故事。观察月关的创作转型过程，特别是其中读者互动的作用，我们不难得到一些启示。读者将他的其他作品不受热捧的原因归结为“过于贴近现实”、“缺少 YY元素”、“没有胜利故事”。月关的转型，与其说是作家探索个人风格的尝试的过程，不如说是一个被读者的趣味和想象力所规训的过程。

　　讨巧的历史设定，加上绚丽的叙事，穿越历史小说不需要多少关于历史叙事与现实的反思就能获得读者的热捧。但是，“穿越”的时空旅行，既不能让人 们逃离这个自己的时代，去“穿越行善”，也无法让人们以真正“崛起”的姿态去重述历史。我们应该注意到穿越历史小说作者的姿态和意识的某些问题，他们对于 “写”带来的快感是缺乏警惕性的。他们意图通过“穿越”去“改变历史”，却对作为叙事的“历史”的限度缺乏认知，看不到“屈辱史”叙事的建构性；另一方面 他们又满足于自己制造的“历史叙事”的快感而缺乏节制，让叙事的幻象代替了严肃的历史本身，胜利的快感压制了反思。“穿越行善”过程中的核心矛盾、焦虑总 是被作者妥帖地以叙事的方式掩盖，“升级行善”之旅的快感来得太容易，后面再“升级”就难以为继了。这也能够解释为什么杨凌的故事在受封“西伯利亚王”后 就不得不停止，因为再展开下去，之后的故事就有沦为“小白文”的危险。叙事的幻象编织得越美好，“穿越历史”这个行为就越轻佻，“历史”就越容易与真正的 现实焦虑、矛盾擦肩而过。那些本来能够促进反思的矛盾困境，作者都用“小说金手指”(网络小说中主角拥有的能够给自己带来巨大帮助的法器或者记忆，可以给 穿越者提供未来参照)让杨凌“有惊无险”地躲避了，如此轻巧地“穿越历史”，“行善”变成了叙事幻象造就的快感神话，对真正需要反思过去以重新出发的中国 人而言并非益事。

　　■链   接

　　作者简介：

　　月关，本名魏立军，最早以“梦游居士”为笔 名，在起点中文网发表武侠同人小说《颠覆笑傲江湖》和东方玄幻小说《成神》。《回到明朝当王爷》是他改名“月关”后的第一部作品，小说发表之后受到读者热 捧，成为“穿越历史小说”类型的代表作，2007年荣登起点年度月票榜榜首，在2009年“网络文学十年盘点”中被评为“十大人气作品”。

　　此外，月关还著有小说《大争之世》《步步生莲》《锦衣夜行》《醉枕江山》等。

　　网友评论：

　　作者把一个人的经历从鬼门关写起，首先就吸 引了眼球，然后是步步杀机，环环相扣，波谲云诡，起伏错落，激荡生风，哈哈，确实是老辣。而且难得的是主人公的人生轨迹正好暗合了我炎黄子孙富国强民，种 族延续，民族融合的线索，而且有种种现代思想观念和古代传统的撞击所产生的火花，实在是精妙绝伦。

　　——网友红莲儿：《回明最大的优点》

　　起点历史类文中，《回到明朝当王爷》起到了 很大的作用，从此以后起点历史文成绩好的大致都是这个套路……早期的历史文，比如《中华再起》《新宋》《窃明》等大都着眼于对历史的改变，对屈辱史的反思 与规避。而后来的主流文这方面就淡了很多，开始偏向于穿越男主角的奋斗史以及对当时社会的全方位描述，使得小说更加的通俗吸引人。

　　——网友zzjulien：《浅谈起点主流历史文》

　　《回到明朝当王爷》有别于其他历史穿越文的 地方，在于它在运用大量笔墨进行描写叙述的同时，暗暗地阐述抒发了作者自己的历史观点和见解。这些观点和见解有时仅对当时的事件进行品评，有时又以郑少鹏 这个现代人的视角，以现代社会的问题与古代的经历进行对比反思。……作者聪明地以夹叙夹议，或者干脆以隐性柔软的笔调来阐述抒发自己的观点，读者读起来不 会生出阅读教科书似的厌恶感，反而会隐隐感到这部书加入这些东西，整体格调又上升了一个层次。

　　——紫禁风云：《意外当中的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