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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比蒂短篇小说:失落的核心(严蓓雯)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1日09:51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蓓雯
安·比蒂安·比蒂
《纽约客故事集》中英文版《纽约客故事集》中英文版

  很多年前我偶然读到安·比蒂的短篇小说集《什么是我的》,深受吸引,每个故事都天马行空般不知起于何处,又终于何地;人物行事话语没有逻辑,缺 乏关联,但又有一股直击人心的力量。之后,这位作家便时时萦绕在我心头,不满足感让我一直想找她的其他作品来看,总觉得那些留空会在某处得到补足和解释, 但书架上的新书一茬茬冒出来,十来年过去,她始终没有出现。

  所以,可以想见,比蒂的三卷本《纽约客故事集》(译林出版社,2014)于我是多大的惊喜。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后,奇怪的是,那种“缺失了什 么”的感觉没有释然,反而更强了。除了《电视》与《霍雷肖的把戏》与《什么是我的》里的短篇重合,三卷本里的其他46个故事全是新出,但是,这几十个故事 与其说是往纵深里行走,于空隙处丰满,不如说是把原来的12个短篇在横截面上拉长了4倍,怪不得有读者抱怨她的作品“缺乏深度”,还有评论家不无刻薄地说 安·比蒂的小说“像是一只狗不停地一圈圈跑,最终不过抓住了自己的尾巴”。但是,掩卷深思,在这幅广阔的“缺乏深度”的“横截面”上,却有股漩涡的引力, 不相连的“平面感”不是作者描绘力度和深入洞察的缺乏,“不停的反复”也不是想象力的限制或叙事技巧的薄弱,正相反,反复的书写是为了呈现失落的核心,横 截面越宽阔,中心的空洞就越深邃。

  在一本探讨当代美国女性作家叙事策略的文集中,安·比蒂被认为是“以某类特殊的故事写作也就是说纽约客体而出名,她作品的突出特征是意犹未尽、 散焦对话和对社会关系的冷眼批判”,《纽约客故事集》正是这一描述的集中体现。但是,安·比蒂采用这种叙事技巧别有用心,绝非她本人所说“我只是这么写下 我的故事,就如我去杂货店买东西那么简单”。安·比蒂的研究者、伯克利大学教授卡洛琳·波特教授也说:“比蒂的写作企图呈现出世界的‘平面感’,并以此平 面感为基础……勾勒出一种缺失的状态,正是这种中心的缺乏,令比蒂的叙事方法与众不同。”虽然波特没有说出缺失的是什么,但再细读一遍《纽约客故事集》里 的所有故事,会发现安·比蒂把答案藏在了里面。

  所有读过安·比蒂小说的人,第一感觉都是她描绘了各种非正常的家庭、婚姻,尤其是再组的家庭和再组的两性关系频繁出现。在这样的画面中,常常有 个被忽视的孩子,《万达家》这篇就十分典型。小姑娘梅的父母“只谈了两个星期恋爱”便在18岁草草结婚,婚后妈妈会把摄影师爸爸的胶卷盒打开,“往里吐唾 沫”,而爸爸根本不知道女儿几岁了。不止于此,妈妈经常把梅随意扔在开家庭旅店的朋友万达家,比如“宿醉”后必须“休息一下”,又比如这次声称要去科罗拉 多找梅的爸爸;而梅的爸爸雷,和别人的女友蜜糖厮混,醉了就不由分说把梅从万达家带走,却在和蜜糖男友贾斯吵架后一走了之,根本不管梅还在蜜糖家,结果蜜 糖和贾斯只得把她送回万达那里。在这样一个“狗追尾巴”的循环里,妈妈爸爸始终没有碰面,完整的家庭始终没有出现。这样的故事在安·比蒂的作品里十分常 见,各种失败的人际关系集中体现在“家庭”这个小生态圈内,无论分居离婚,还是同居混居,不正常的两性关系无法制造出正常的亲子关系,被忽视的孩子无时无 刻不提醒着“家”的缺失。如果说时时处于叙述边缘的孩子是缺失的“中心”的提醒,《白色的夜》这篇并不引人注目的小说更是将“失落的核心”尽显无疑。

  这篇小说并没有引起评论家过多关注,篇幅也较其他作品更短,但我认为它的重要性不可小视。在三卷本中,比蒂的叙事常常人物众多,分不清彼此之间 的情爱关系,叙述也非常碎片化,整合不出完整的故事线和情感线,但这部小说的人物关系却非常简单,画面也相对独立完整,刻画了弗农和卡罗尔夫妇去朋友布林 克利一家参加小型聚会后回到家的一夜。弗农和卡罗尔结婚22年了,依旧十分相爱,在比蒂的笔下可以说是奇迹。善良的弗农会在妻子哭泣时“跟她做爱”,会 “打翻酒杯,手隔着桌子伸过来握住她的手”;他也爱她的女儿,为了逗她高兴,“拿起小黄鸭子发卡别上自己的头发”。但这样一对恩爱的夫妻,失去了他们的女 儿,小说没有明说女儿何时何故去世,但从回忆中的医院一幕来看,应该还是孩子时就因病亡故。在比蒂小说中难得一见的正常家庭、恩爱夫妻,却因为孩子的去世 失去了完整,这份残缺如此醒目,它不是两性的错位与隔阂,不是亲子的疏忽与冷淡,不是人与人之间理解的障碍与沟壑,这些都是比蒂其他小说着力刻画的——它 直接表明了家庭成员的失去和家庭结构的中断。缺失的孩子象征着正常两性关系延续的终止,孩子的死亡象征着未来人际关系可能性的终结。在这样一种缺乏之上, 男女的两性相爱、夫妻的为人父母都不再可能,而用拉康的理论来说,孩子死亡作为能指的缺乏,象征着欲望的始终无法圆满。安·比蒂的小说在描摹当代世相之时 给人无尽重复之感,但这种重复像一种反作用力,反而指向并增强中心的缺乏,而所有碎片的呈现,都是为了留出中心的空白。碎片无法串起完整的情节和绵延的情 感,那是因为在象征意义上,延续的动机和载体被切断了。我们是背负着“先天”的“缺失”来到世上的过客,无法说出自己丢失了什么,所以也无法彼此理解,彼 此安慰。

  整体粗看安·比蒂的小说,冷淡甚至不乏尖刻的叙述下,失落感是十分明显的,但我们不能因此说安·比蒂是一个消极悲观的人。虽然她的小说里没有完 整的家庭和圆满的爱情,但偶有几篇流露出的深情,显示出她在试图填补这个难以弥补的世界的空洞,在这种努力下,无法彼此理解也难以互相安慰的世人或许有可 能达到短暂的相通。在一次接受美国学者的采访中,安·比蒂曾说:“友情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它是一种理想的(人际)模式,因为在我看来,这比成为家庭或爱情 中的一员更为容易。”安·比蒂所说的友情是一种“亲近感”,她特别用“closeness”来强调,《蛇的鞋子》《灰姑娘华尔兹》《第二个问题》三篇都捕 捉了那一刻。

  《蛇的鞋子》的开篇与开展和其他小说非常类似,小姑娘身边坐着离异的父母,妈妈又再婚了,还抱着10个月大的婴儿。叔叔萨姆希望大家再聚聚,就 构成了这样一幅5人坐在池塘边石头上的复杂关系图。但是结尾,当萨姆用拇指和食指弯成一个圈当成眼镜时,小姑娘凑过去从手指中抬头看那些树,“让我看 看”,爸爸理查德也从弟弟手指间看去,“还有我。”妈妈爱丽斯说,她从理查德身前凑过去,理查德吻了她的后颈。这温馨一幕并不说明小姑娘的父母会破镜重 圆,但它刻画出动人的一瞬,虽然短暂,但那份亲密落在每个人的心底。这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晚,明日都要回归各自的家庭,但我想谁也不会否认,在那一刻,他 们是亲密的整体。

  《灰姑娘华尔兹》仍然有残破的家庭和在父母间来回居住的孩子。但是,不同的是,这次爸爸爱上的人是男人。在这样一个更为复杂的关系中,安·比蒂 用细节勾勒出一个富有同理心的同性恋者布拉德利。与其他小说里不负责任的父母不同,他虽不是传统性别意义上的家庭成员,但心里不仅装着爱人,还装着爱人的 小孩。他始终为“夺走了”小姑娘的爸爸而感到抱歉,初次进家门,他故意寻找借口避开,让“我”能和爸爸谈谈。他的善良温柔让小姑娘路易丝十分在意他,听说 他生病了会万分焦虑;他的善解人意也让“我”不再怨恨这个破坏家庭的人。相反,在共同应对爸爸迈洛要去另一个城市生活的离去时,我“伸手过去碰了碰他”, 令餐厅女服务生以为“打搅了一个亲密时刻”。虽然这里传统的家庭破裂了,甚至传统的两性关系也瓦解了,但“亲密的时刻”依然在人际中存在,就在不经意的动 作中,安·比蒂埋下了“亲近感”的种子。

  《第二个问题》更进一步,跟家庭和两性情爱完全没有关系了。它不再描述在婚姻家庭内重建温情的可能,主人公是手模“我”和住在4个街区外的朋 友:同性恋人理查德和内德。理查德得了艾滋病,已病入膏肓。以“我”为主观视角的叙述,在描述一个人临终的悲伤气氛中,完美地体现了没有亲缘关系的陌生人 之间的情谊。“我”与理查德在理发店里偶然结识,听说“我”住的顶层公寓不上热水,认识那天便带“我”回家洗澡。成了朋友之后,“我”并没有介意理查德和 内德的同性恋人关系,而当理查德病重,内德虽然恐惧、疲惫,却没有弃他而去,而“我”也跟内德一起照顾形销骨立的理查德。药效过去后,理查德说,“寒意袭 来,好像有人用冰擦我的脊梁骨”,“我”便用拇指按着他肩膀下方的肌肉。手是手模的谋生工具,但我低头发现,“忘了抹润肤露和戴手套”,“我一直按摩他嶙 峋的脊梁骨,似乎是要给他注入一点力量来抵抗他无望的困境”。这种友情令人落泪,克制淡然的描述只能用安·比蒂的那个词来形容:closeness。

  评论界都说安·比蒂的作品是“美国中产阶级的精神路标”,说它们反映了上世纪70年代的幻灭和对60年代的怀念。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安·比蒂刻 画的角色很少有底层人物,而时不时提到的爵士民谣又常常带来那个年代的气息。但安·比蒂本人很反感这样的标签,她表示,“坦白说,我并不认为60年代跟我 的作品有什么关系。”通读三卷本里48部短篇小说,我也认为,与其说它们刻画了某一阶层对已逝年代的怀恋、他们精神的空虚和生活的破碎,不如说它们刻画的 是人类对失落的怀旧、对填补的渴望以及对亲密一刻的呼唤。这种人性的共通才会在21世纪中国找到大量的知音,合上书,你不觉得是在描写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 半球,它就是我们身边的周遭和时刻。

  回到《白色的夜》,它的重要性还在于,它的结尾刻画了比蒂作品中少有的一幅温馨之家的“完整”画面:弗农在厅里沙发上睡着了,卡罗尔从门厅里拿 了他的大衣穿上,静静地走到他躺的地方,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躺下,“在他们四个卧室的屋子里,在这个最大最冷的房间里,他们愿意以这种特殊的双层床方式睡 下”。而且,“在外面白色的夜的世界”,“他们的女儿可能正像天使那样掠过”。总有一天,哪怕是在睡梦中,在想象中,在虚拟中,失落的核心补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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