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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不老,人情弥新——也谈贾平凹的《老生》(李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20日13:56 来源:陕西日报  李星

  可能因为过七十岁这个坎,心理、生理都出现了一些问题,忙乱中断续十多天才读完《老生》。直觉告诉我,因为小说主要社会历史内容这些年来在他的作品和他人作品中多有呈现,此作可能产生不了如《古炉》、《带灯》那样“震撼”和某种程度的“轰动”效果,甚至会招来如“新意不多”的评议。但我仍以为这是一部对长篇小说艺术有贡献有创造,凝聚着已过六十岁的贾平凹的思想、智慧,于混沌、琐细中饱含社会历史感悟和人生命运的深厚之作。

  首先,是它对长篇小说艺术的创新意义、价值。主要是以中国最早形成的人文地理著作《山海经》引起串联了现当代发生在这片山、这块地的故事,赋予这些故事以更加深远、广阔的文化历史背景,既有结构上大筋脉的作用,又有隐喻的意义。读了它,我的脑海中总要回响起秦腔《白蛇传》戏词中白秀贞所唱的“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掩满面羞”;社会是进步着,但是祖先的土地山河却总充满着苦难与不幸,人命如蚁,山河如蚀,被贪婪自私的人以一个个伟大的名义毁坏着,作为炎黄子孙,能不反省又反省、羞愧又羞愧!

  用一个唱阴歌的唱师的回忆和叙述,让不同历史时代,甚至不在一地一山发生的不同人物命运故事,成为一个结构,一个整体,断中有续、碎中有序、有整体性,意味深长隽永,诗意盎然,如《山海经》这部古老的著作一般的鸟瞰高度,如它一样的时空视野,没有人敢这样写,也没有人能这样写,写出大悲悯大关怀,让人顿生“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莫名其状的感慨、乡愁。这是《老生》的非凡之处,也是你的非凡之处。

  我在谈《古炉》的文章中曾经说过,把当代的故事与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文化-文明传统连接起来,使事件的意义得以突显、深化,造成大江大河般的历史-文化内涵,使《古炉》中一个村子的“文革”事件与深厚的传统相通,从而使他与许多就当代现实论现实的小说拉开了距离。《老生》对当代事件的观察与思考亦如此,更能给人以贯穿古今的大江大河之感。

  其次,不知年龄的唱师讲的故事,也内化成了写作者的心灵记忆,涵纳了三代人的民族生存故事。人的记忆总是有选择性的,作家的记忆更是具有选择性,他选择的只能是那些让他动心、动情并刻骨铭心的体验,或许它并不是完整的历史,但却会完整、丰富、具体着历史之大潮流在凡夫俗子生命、情感、心灵中的感受。它们不是对历史客观、全面的评价,但却铭刻着进步的代价,揭示着大历史的疏漏和遗憾。你小说中的记忆正是这样的,高歌猛进中的破坏和残忍,光明之下的黑暗,理想化追求中的痛苦和凡人的不幸。奈保尔说,用文学之眼或者借助于文学,可以看到许多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在《老生》中人们看到的正是许多人看不到,或者看到了却因为许多原因不愿说、不便说的真实的苦难和不幸,黑暗和血污,痛苦着由“革命”、“进步”所造成的伤害和痛苦。反省着革命中能否少些杀戮和仇恨;建设中能否不以“斗争”的名义,行撕裂、人整人之实,不给马生、老皮、刘学仁之流以行其私的正当空间;如改革、发展能否改变权力本质的“政绩”文化,少些“形象工程”,让老余这样的人不能以一个个“规划”之名,行折腾之实,毁山、毁水,最终造成自毁。当代社会中有多少政治家良好的初衷被从私欲出发的“好大喜功、急功近利”的“政绩”文化所危害、断送,却很少去注意百姓大众的意愿和实际感受。贾平凹对人,对一家一户、一村一社的生存关怀和不幸的命运遭际的悲悯,同情在《带灯》中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老生》中的老城村、棋盘村、当归村的故事,延续的正是他近些年来一以贯之的心理情怀。在“老生常谈”里面所包含的却是贾平凹不变的目标和文学坚守。《老生》又一次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学永远与现实中的痛苦和不幸联系在一起,作家应与他的时代和人民同生死、共命运。

  在《〈老生〉后记》中,作者站在自己人生命运六十年的结点上,回顾走过的路,说道:“回望命运,能看到的是我脚下的阴影……命运是一条无形的路吧,那么,不管是现实的路还是无形的路,那都是路,我疑惑的是,路是我走出来的?我是从路上走过来的?”在外界看来平凹是成功的,是文学王国的强霸者,完全不能理解他的怀疑、迷惘、孤独。从《老生》中,我们看到了人与自己的“影子”,命运与自己的“影像”,这影像就是任何人也改变不了,摆脱不了的既定历史的影响。如人逃不出自己的影子,任何人也逃不出自己的时代和历史,“历史决定”论是列宁的正确观点。人们所能并企图改变的只可能是未来,哪怕是当下的后一秒钟。《老生》所涉及的七八十年间的秦岭山地的历史,就是影响和决定着百姓命运的七八十年的社会历史,政权更替、阶段斗争年代、“文革”劫难和大多数人不再为吃发愁的“改革开放”;上升与下降,死亡和新生,光荣与耻辱,梦想与希望,痛苦与快乐,繁荣与萧条。平凹把这些都放在自己的操作台上,回忆与思考,坚定与怀疑,坚守与迷惘。

  以中国人的观念,人进入六十岁就进入老年了。“六十而耳顺”,他对世界的思考常常是“删繁就简”,单纯而明了的。《老生》可谓平凹进入老年后的第一部作品,它耕耘的仍然是他已经耕耘了许多遍的山水土地,却有了以往人所不见的发现,更惊心动魄的故事,更深邃幽暗的人心,更惨烈的人生命运,丑陋、荒诞的历史和现实。曾经的“看山是山”,经由“看山不是山”,又回到了“看山是山”,一部《山海经》终于使他获得了对祖国山水情感的灵感,找到了以小说的形式整合心中六十年山水苦难的锁钥。小说对《山海经》的理解,充满着老年人的耐心和智慧,发现了古人于繁复琐碎中的单纯和世界观念,发现了山水、社会与人和谐相处的大哲理,感悟了从“天人合一”退化到“天人对立”的人性之恶,历史之罪。遗憾的是,爱看故事的读者,也许会跳过它所引、所解之“经”,但其责任却不在作者,哪有仅供人娱乐的严肃文学?那些让人痛苦、绝望的故事和命运也不是让人们消遣,而是让人们思索反省的。其实,从这些所见所闻的故事中,仍然能感到作者讲故事的智慧和技巧,感到讲述者内心的深情和温热。“庾信文章老更成”作为比平凹拙长几岁的更老的人,我却像喝青茶一样,品着其中的涩与苦及苦涩中的悲悯与关怀,也理解着在讲述这些故事时作者“回望来路,感慨万千”,痛苦而孤独的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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