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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年,“娜拉”走到了哪里(张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8日11:05 来源:北京青年报 张莉

  关键词:歌剧《娜拉》

  弗斯的《娜拉》如一面镜子,使他与他的前辈易卜生构成了对话关系,也与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构成对话,看得出,他和鲁迅共同认识到,“走出”并不是娜拉幸福生活的开始。他和鲁迅的不同则是,如果说鲁迅想到娜拉的自由时,马上想到一位女性的经济独立问题;而这部剧作试图勾勒的则是社会氛围与娜拉本人内心世界的冲撞。

  《娜拉》是中国、挪威两国艺术家共同合作的歌剧,作为观众,初听剧名,与拿到剧情介绍,再到观看演出,感觉很不一样。听到这部剧的名字时,我会自然想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会认为是当代人对经典的重新演绎;看到剧情介绍中提到易卜生,再想到剧作者是挪威最重要的当代剧作家乔恩·弗斯,便猜想可能是这位当代作家对那位著名女性命运的重新勾勒;而坐在台下真切观看歌剧时才意识到,先前的联想与介绍,与歌剧本身所渴望表达的,有着某种古怪的差异和错位。

  这是一部给予观众陌生化感受的歌剧,由中国年轻作曲家杜薇谱曲,歌剧演员么红饰演中年女性这一角色。剧中人物只有五位,老年女性、中年女性、青年女性、中年男性以及负责与人物进行内心争辩的“影子”。影子这一角色的设置使这部剧现代感十足,也意味着它完全迥异于普通的剧情剧。整部歌剧由对话以及独白构成,对话包括男性与女性,中年与老年、影子与女性、影子与男性。舞台背景随着人物内心波折而变化,用以烘托剧作效果。跨越时空,舞台上的对话主题是什么?是对女性生存价值的探讨,是关于一位女性抉择的争论:女人离开家庭去往外面的世界后,命运如何?

  么红饰演的中年女性是有力量的,角色的愤怒在唱腔和肢体语言中表达,很有撞击感,人物内心的愤怒、不安借由音乐、歌唱直抵观众,我们了解到这个女人的愤怒缘由:不断地生育,不断地被困在家庭中,根本没有个人的空间和时间;她感受到寂寞、孤独,她日益感觉自己像笼中鸟儿;她渴望自由、渴望绘画,渴望走到外面的世界。

  剧中,男人有许多内心戏。男人并不是那个海尔茂,看起来并不自私,也没有视女人为玩偶。他像是我们身边那些普通的“上班族”,疲惫的中年男人。对女人,他自认是爱护的,鲜花、拥抱、亲吻,一样也不少。他不明白,那个拼命冲破牢笼的女人到底要什么。男性人物这一设置有了两性对话的意味,也使人意识到两性之间的隔膜与错位,但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物与中年女性的愤怒、执拗形成比照,令观众有了某种错愕感。

  观众看着中年女人的愤怒,看着她与爱她的丈夫吵架、厮打时,会产生一种荒诞感。难道有家有孩子不好吗?为什么你对养育孩子不感兴趣?为什么你会抱怨下班后疲惫不堪的丈夫?这是丈夫与影子对女性的追问,也是观众对她的追问。在这样的追问之下,她的愤怒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在我们这个时代,实在很难理解这个衣食无忧的女性的愤怒从何而来,而老年女性的独白似乎也坐实了她当年选择的不明智——走出家的女人并没有成为艺术家,而她的代价不仅是失去丈夫和家庭,也失去了孩子们对她的爱。一切并不像她想的那样。

  从这里看,这大概是弗斯关于娜拉走后怎样的一个解答。娜拉走后怎样?她可能会后悔,一事无成,并不比先前要好。如果我们以通俗的大众眼里的幸福标准为标准的话。

  如果剧作只是停留在这个层面,它所带来的思考将会大打折扣。整部剧作让人有陌生的新鲜处在于,那位丰腴的衣着现代的青年女性。她温柔、体贴、美好如月光。在与男性的交流中,她提到她的梦想,对她而言,最美好的生活莫过于嫁一个丈夫,生一个孩子,成为一位母亲。你的前妻为什么要离开你,离开孩子,离开家呢?这是年轻女性完全不能理解的,为此,她谴责那位中年女性,并不知她的愤怒从何而来。于她而言,外面的世界并不如家内的世界那么有吸引力。这是年轻的女人,看起来很有现代意识的女性,但她与娜拉格格不入,完全不同。

  中年女性的决定让人深感不适,年轻女性的心思让人认同。这就是我们今天观看《娜拉》时的最普通的感受。某种意义上,《娜拉》中的老年女性、青年女性的台词非常契合当下中国社会对“娜拉”的理解。今天我们如何理解从家庭中出走的“娜拉”?去看看这部当代歌剧《娜拉》便是。这岂止是中国人对“娜拉”出走的理解?这部中外合作的剧作表明,青年女性对娜拉出走的肤浅理解与认识并不仅仅属于中国、挪威,如她们一样看待“娜拉”的人,其实生活在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个反讽,使我们重新理解女性解放的步伐。

  一个女性的意义在哪里?只是在家庭中体现吗?一个没有丈夫、孩子的女性,她的存在意义呢?这个在 “五四运动”中早已被鲁迅、胡适等人解答的问题,今天又一次摆在我们面前。而且,现实是如此的严峻,我们大多数人会对娜拉的行为表示困惑,易卜生《玩偶之家》中,那句著名的“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人”的目标并没有完全实现。

  《娜拉》告诉我们,如果娜拉生活在今天,她依然是边缘力量,依然势单力孤,她的命运并没有我们想象得那么乐观。可是,那位完全不能理解中年女性的年轻女人,在未来,她会不会有一天自我觉醒,成为一个娜拉,渴望离开家庭?也并不是没有可能。由此,这个剧作也的确如剧情那样写了一个女人的三个时期。

  不过,坦率地说,观剧时我也有属于我的困扰。歌剧中,中年女性被反复追问你离开家之后、离开丈夫之后,那些可爱的孩子怎样时,我以为,剧作为一位自我觉醒的女性提供的道路未免狭隘了。毕竟,我们与易卜生相隔百年,离开家庭早已不意味着放弃和孩子在一起。在今天,我们看到很多的单身女性带着孩子生活,我们也可以看到家庭美满的事业上的女强人。换言之,成为一个独立意义上的自我与做一位成功的母亲、妻子之间,早已没有那么大的鸿沟要跨越。家内与家外的分界线也没有那么壁垒分明。事实上,经由当年的“娜拉故事”,今天我们的时代客观上也给予了女性更多自由选择的空间。

  特别提到的是,虽然名为《娜拉》,但整部剧作中没有一个角色是有名字的,也就是,并没有娜拉这个名字出现,但是,娜拉就像是理解这部剧作的背景、核心名词,或者是理解这部剧作的最重要的钥匙。弗斯的《娜拉》如一面镜子,使他与他的前辈易卜生构成了对话关系,也与中国现代文学之父鲁迅构成对话,看得出,他和鲁迅共同认识到,“走出”并不是娜拉幸福生活的开始。他和鲁迅的不同则是,如果说鲁迅想到娜拉的自由时,马上想到一位女性的经济独立问题;而这部剧作试图勾勒的则是社会氛围与娜拉本人内心世界的冲撞。那位年轻女性的到来表明,娜拉走后,她的丈夫将会迎来第二春,她的家庭很快会有一位新的女性(或新的娜拉)到来。

  当然,与前面两位前辈更重要的不同在于,这位剧作家作品中对全球化语境女性际遇的思考。歌剧中的三位女性由三种肤色的演员扮演这一行为也表明,主创们意识到,娜拉的困惑是有普遍意义的,她所遇到的理解、误读、不公和困难都具有普遍性。换言之,歌剧《娜拉》讲述的是全球化语境里一位不安于婚姻家庭的女性所遭遇到的普遍性难题。它使我们意识到:时代在进步,但人所遇到的精神疑难并未因此而减少。歌剧《娜拉》的意义还在于它不为女性生存意义提供明晰的答案,而旨在促使我们面对全球化背景下女性的现实处境,刺激我们对女性生存价值进行更深入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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