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谈《红楼梦》后40回(刘晓蕾)

　　小时候读的《红楼梦》，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120回本，作者是曹雪芹、高鹗。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后40回并非曹公所著，而是高鹗续作。未经原作者允许，便擅自署上名字与原作者并列，真是奇哉怪哉。

　　由于史料匮乏，后40回到底是否续书以及是否高鹗所续，众说纷纭，成了难解的谜案。兹事体大，一言难尽，不如抛却，只看作品本身，文字自会吐露很多秘密。

　　张爱玲以一个绝顶聪慧的读者身份，谈到读至第81回“占旺相四美钓游鱼”时，便觉“天日无光，百般无味”，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得知是高鹗续书之后，便忍无可忍：“《红楼梦》未完还不要紧，坏在狗尾续貂成了附骨之蛆”，其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前80回和后40回的阅读落差，比比皆是。续书里的人物，个个失去前80回的光彩，言语乏味，举止无措，性格大变，趣味尽失。

　　比如宝玉，在续书里开始给巧姐大谈列女的节与烈了，会认认真真和贾代儒交流“忠孝节义”之心得了，和姐妹们说话，更是胡说八道，外加呆头呆脑，动不动放声大哭了……对生命、情感、灵魂、心灵了无兴趣，丧失了感悟力和同情心，这样的宝玉像被抽去了脊梁骨，连“翩翩浊世佳公子”都称不上。那个赞许黛玉“从不说混账话”，批评“文死谏武死战”是沽名钓誉，对所有美好的生命都情深义重报以爱敬的宝玉，永远定格在了第80回。

　　俞平伯先生说：“高氏的失败，不在于'才力不及'，也不在于'不细心谨慎'，实在因两人性格嗜好的差异。”(《红楼梦辨》)。曹雪芹把宝玉拉出学堂，送进大观园，高鹗又将宝玉从大观园拽到学堂，让他日后中举。之所以出现如此悖谬，在于曹雪芹与高鹗二人的环境、心境、思想、情感，及文学功力手段，实相去甚远也。

　　而贾家复兴，凤姐之死，湘云守寡，妙玉被污等，也莫不如此穿凿附会乌烟瘴气。气得俞平伯在给顾颉刚的信中说，高鹗“与雪芹的性格差得太远了，不适宜续《红楼梦》”。

　　后40回不仅让宝玉从空灵高贵的精神国度直接跌入了世俗的漩涡，那些大观园的女儿们，更是纷纷失却了个性和灵气，从“珍珠”变成了“死鱼眼”。

　　黛玉开始大谈科举之清贵了，无时无刻不惦念和宝玉的婚事了，连做个梦也梦见向宝玉逼婚搞得宝玉要挖心给她看了，睡醒就打着旋跪在贾母面前求其成全自己了……读来让人气闷，陡起骂人的冲动。

　　且看“宴海棠贾母赏花妖”，枯死的海棠又开了花，众人皆内心狐疑，唯有黛玉喜气洋洋地说：“当初田家有荆树一棵，三个弟兄因分了家，那荆树便枯了。后来感动了他弟兄们仍旧在一处，那荆树也就荣了。可知草木也随人的。如今二哥哥认真念书，舅舅喜欢，那棵树也就发了。”

　　黛玉能说出这样的话，真是白日见鬼。

　　前80回的黛玉有如藐姑射仙人，飘逸超卓，有如洛神，凌波微步，气韵生动。对黛玉的衣饰，曹雪芹也惜墨如金，且看“黛玉换上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罩了一件大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鹤氅，束一条青金闪绿双环四合如意绦，头上带了雪帽。”虽有“金”、“红”杂于其中，但无一丝一毫俗气。

　　但在续书里，黛玉“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宛如嫦娥下界，含羞带笑地出来见了众人”，“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锦裙。真比如：亭亭玉树临风立，冉冉香莲带露开”。

　　读到“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一股寒酸之气扑面而来。戴金饰穿杨妃色锦裙的黛玉！啊，这画面太“美”，我不忍看。

　　至于贾府这个“钟鸣鼎食、诗礼簪缨”的大家，到续作者手里，又以何种方式呈现？别的不提，单说饮食，也会闹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低级笑话来。

　　第40回里贾府的一道叫“茄鲞”的菜，让刘姥姥大为惊叹：这茄子居然要用好几十只鸡去配，最后只吃茄子不见一点鸡的影子。台湾的蒋勋在《蒋勋读红楼梦》一书中，说他到朋友家做客，一道菜叫“老豆腐”，平平常常，吃起来却特别醇厚香甜。一问才知，原来这豆腐要和鲍鱼等山珍海味一起，文火煲48小时，最后弃海味只留豆腐。贵族饮食之精，并不一定是食材多么珍贵，关键是烹调过程的精妙和想象力。

　　第87回黛玉病体欠安，紫鹃精心准备了饭菜：“火肉白菜汤”，让厨房在汤里加了“一点儿虾米，配了点青笋紫菜”。紫鹃可能觉得一碗汤太简单素净了，还“熬了一点江米粥”。黛玉担心厨房弄得不干净，紫鹃安慰姑娘说没事，是我亲眼看着她们做的，又提议：“还有咱们南来的五香大头菜，拌些麻油、醋可好么？”饶是这样，黛玉还说：“不必太累赘了”。

　　火肉白菜汤、江米粥、五香大头菜，贾府的饮食如此亲民接地气。可是，咱再接地气也得尊重饮食的常识啊：谁的晚饭会一碗汤再加一碗粥呢？

　　前80回里的美食不胜枚举，篇幅有限，只举一例，看厨房柳嫂子给怡红院的丫头芳官送来的午饭：“一碗虾丸鸡皮汤，一碗酒酿清蒸鸭子，一碟腌的胭脂鹅脯，还有一碟四个奶油松瓤卷酥，并一大碗热腾腾碧莹莹蒸的绿畦香稻粳米饭”，芳官见了却说：“油腻腻的，谁吃这些东西！”(第62回)这就是差距。有人说：“既然高鹗续的这么差，为什么还一直流传至今？”答案很简单，因为其他续书更糟糕。不信你去翻翻，《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后梦》、《红楼补梦》……据说有100多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