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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君的深圳想象和移民书写(谭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7日09: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谭 杰

  改革开放尤其是上世纪80年代以来,市场经济带动城市建设迅速崛起,都市物质和文明迅猛发展,逐渐打破了中国乡村文明和乡土情怀占主流的文学格 局,同时也赋予了当下文学作品更广阔的耕作疆域和天马行空的想象可能性。由此,以书写都市风貌、生活形态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个体形象的城市文学逐渐代言当下 的文学叙事,如王安忆和她的上海书写。而作为中国最早的经济特区和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深圳不仅仅造就着时代的弄潮儿,更是中国最典型的移民城市,拥有独特 多样、复杂丰腴的文化。然而,不同于北京、上海、广州这类有着较为厚重的历史和文化积淀的城市,深圳仅仅是一座有着30多年现代都市文化脉络的新城市,首 先,城市面貌本身处于日新月异的变化之中,其次,生活在其中的人来自天南海北,鱼龙混杂,具有一种孤独漂泊的无根感。这些特点使得深圳具有很强的包容性, 也有着最变幻莫测的世俗人情和城市属性,同时,也造就了深圳文学的独特的“新”。中国新时期文学中,深圳文学在某些领域表现出超前的觉醒,比如彰显打工问 题、劳资冲突、城市青少年独立意识等作品。客居在此十余年的作家吴君,独树一帜地将写作视野聚焦在都市深圳移民的浮沉境遇,她将自身的内部经验——虚化莫 测的都市生活交织杂糅东北农村生活的记忆——付诸笔端,揭示深圳都市移民的身份认同和艰难求生,以及现代化进程和文明冲突中的复杂扭曲的人性。

  都市移民的叙事伦理:关于内部经验和内心风暴

  不难发现,吴君的小说题目带有一定的规律性,或带有明显的经纬位置和地域特质,如《皇后大道》《深圳西北角》《岗厦14号》《二区到六区》《地 铁五号线》《十二条》等;或充满着我们所熟知的生活中常见的气味,如《樟木头》《菊花香》《黄花飞》等;或是以病症、药品命名,以对症下药,直指要害,如 《扑热息痛》《复方穿心莲》《福尔马林汤》《牛黄解毒》等。综观吴君的创作,她的小说无不从生活的细枝末节中来,文本中的日常片段、言语对白、饮食男女等 鲜活、逼真又带有些许的陌生化和新鲜感,充满了烟火气息和生命野性。

  吴君的移民叙事不探究生命感觉的一般法则和人应遵循的基本道德观念,而是作家将自身的内部经验和内心风暴,灌注在移民个体身上,通过他们的生活 片段和故事,提出关于生存和生命的问题,营构具体的道德意识和伦理诉求。作家用一种冷静、客观的叙述口吻和情绪,将某种价值观念的生命感觉在叙事中呈现为 独特的个人命运。

  吴君曾在访谈中提到:“一次移民,终生移民,后代也多是移民的命运,他们的内心很难安定下来,精神是躁动的。”移民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人性中 原本沉睡的东西,比如欲望、恶癖,当然也有顿悟和觉醒,它所带来的对人性格和命运的影响是终生无法消除的。吴君的小说多聚焦城市一隅,窥探整个都市移民混 杂多变的生存状态,然而,在对这些现象进行层层盘剥时,作家又如一个冷静老练的外科医生,不带入多余的个人情感,而是通过文字,让读者感知其隐忍的痛感和 柔软体恤的温情。

  在吴君的小说中,我们还可以轻易发现,她习惯提供两个地域、两种价值标准对照这样一种二元结构模式。比如从东北到深圳,从关外到深南大道,从深 圳到北京,从香港到深圳等等,小说中的人从一个地方流动到另一个地方,看起来是为了更高的生活理想和人生追求,实际上,这每一次生命轨迹的迁徙都是欲望和 利益的迁徙,没有定性的生活赋予了人无限的可能,也给人性和人心的张力展现提供了可能。《十二条》中的曹丹丹,对爱情、生活有自己的理解和把握,心底的愿 望是能够在北京住上一段时间,像北京人一样过最日常的生活,使得在深圳失衡的内心得到短暂麻醉。小说的最后,江艳萍离开深圳回到北京——她从小就拼命远离 的地方,她觉得北京人都是那么的有文化。《念奴娇》中从东北搬到深圳的慈祥的母亲,完全变了个样,撺掇哥哥跟有文化的嫂子离婚,找个富婆,好过上衣食无忧 的富足生活。城市生活以其滴水穿石的功力,渐渐扭曲了为了各种目的奔赴而来的人心,理想和现实的双重挤压,更烘托出城市移民精神世界的荒芜。

  吴君的叙述并没有单纯地停留在底层生活的简单描绘上,而是直面人心和世情,用犀利精准的文字,剖开看似浮华体面的都市生活,直指症结所在。《亲 爱的深圳》中,都市白领张曼丽举手投足之间俨然忘记了自己也是农村出身,“倒霉呗,差点撞上一个农民”,“你们这些农村人……我看你们简直就是一个残 酷”……还有带有作者旁白性质的“在深圳人眼里,谁都没想过这些农村人也会结婚、生孩子,似乎他们压根儿就是一些没有性别的人”,“上班的时候,就像一个 个只有眼珠会动的机器人。似乎只有下了班……他们才变成活物……”这些描写无不透射出城市农村劳动者的存在感全无和卑贱地位,没有温度的都市生活让生活在 其间的人也变得冰冷无情。“身份”、“户口”是她小说中出现率最高的词汇,这两个词常挂在城市移民的嘴边,是他们最在意、最迫切的愿望,形形色色的中下层 劳动者——保安、农民、女性,来到都市,他们踏上的不只是求生之路,更是确立身份的艰辛之路。

  都市移民的众生相:“我们不是一个人类”

  在吴君的作品中,着墨最多的,也是最触动读者的,不在都市建设和生产的现场,而是蝼蚁一般求生的移民群体。在此,吴君着力捕捉的并非是酒吧、咖 啡厅等高档娱乐场所这样浮光掠影的现代都市符号,而是徘徊在都市高楼间、蜷身偏仄空间里的身份卑微的底层劳动者的尴尬都市生活。吴君很少采用批判现实主义 的写法,并不平铺或者直斥都市劳作者的苦难和悲痛,而是温情冷峻地指向人心深处,通过他们在都市的生存困境来凸显城市现代性过程中人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对深圳抱有理想的不仅仅是知识分子、白领,还有农民。深圳把太多人变成了外省人。移民到此的每个人,无一例外,命运都在不同程度发生了变化。背井离乡的 人、心怀梦想的人、不甘寂寞的人汇聚在一起,产生了新的能量。这些能量有的转换为创新的原动力,有的转换成尔虞我诈的利益之争,有的则化为旋转在城市上空 的漫天风沙。”

  过客型移民。这类移民带着梦想来到城市,在一番挣扎之后又离开。这类移民以男性为主。他们的内心经历了一个对城市向往、期待向矛盾、焦虑、无所 适从的复杂转变。《念奴娇》中的父亲,投奔女儿来到深圳,却从此变得不再喜欢说话了,总是安静地发呆。最终,他留下杨亚梅用身体交易换来的名牌手表,带着 从东北老家带来的东西回东北去了。《亲爱的深圳》中的泥水工李水库,来到深圳的初衷是带在此打工两年的妻子程小桂回乡下老家生孩子、过日子,这让他并没有 像其他城市移民一样沉醉淘金梦而迷恋大都市。初到城市的他并没有表现出对这座城市的兴趣,他眼里的大楼冒着寒光,让他不踏实,楼里的电梯“更是可怕,只一 秒就让人没了根”。他说话都是小声小气的,像没着没落的城市孤儿。尽管他也有偷窥别人信件,把女白领当做性幻想对象这样人性阴暗面,也努力想引起这座高级 写字楼里其他女性的注意,以期获得认同……他也发现了深圳的一点好处——随处可见让他无比羡慕的男人和漂亮的女人,他们说话得体,穿着整齐,这里是“神仙 住的地方”。然而,看到路边等活儿的劳力,他也对这些人的愁苦感同身受。他鼓足勇气去跟张曼丽坦白自己所犯的不可弥补的错——他为自己失手撕信而致使父亲 没钱医治最终死亡的事情度日如年——在张曼丽看来,这错却恰好帮她甩掉了沉重的负担……城市的浮华并没有让李水库丧失乡下人单纯质朴的品性,他内心深处对 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

  艰难扎根型移民。《复方穿心莲》中北妹方小红看起来似乎是移民大军中幸运的一员——她通过婚姻进入到深圳本地人的家庭,但这令人羡慕的扎根是充满荆棘的扭曲变态的生活。她们为了扎根,尝遍艰辛,扎根后的生活没有带给她们多少抚慰,未来的生活依旧是灰暗无望的。

  挣扎求生型移民。深圳的移民群体中,女性表现出了特有的韧劲儿,她们不惜代价,甚至舍弃亲情、尊严、贞洁,目的就是要在都市立足、扎根。《亲爱 的深圳》中的光鲜白领张曼丽保持高冷的姿态游走在都市。她眼里似乎只有两种人,对她有帮助的和不相关的。她可以对帮她搬东西的保安笑语燕燕,却对家中病重 的老父亲避之不及,甚至他的死让她觉得解脱——她为自己捏造了一个处于中上层社会的家庭,因为这让她能够在都市中光鲜立足,受人高看。她努力与自己贫苦艰 难的过往人生划清界限,但是她抹不掉那段岁月在她身体上留下的痕迹,“外表光鲜,苦在里面”。离家出走到深圳打工的程小桂,努力学习都市人的口吻、生活方 式,并以自己越来越像城里人为傲。为了保住得来不易的写字楼保洁工作,她回避与丈夫李水库的关系,甚至言行中充满了对他的鄙夷;她教丈夫如何放弃夫妻关 系,以获取深圳人的身份,成为名正言顺的城里人……都市中女性绝情、自私的一面展露无遗,然而,小说的最后,作者转用饱含柔情的笔触,剥掉程小桂坚硬的外 壳,露出她被城市割裂的伤痕累累的身体和心灵,以此又唤醒读者重新认识到这个人物作为女性弱势的一面,使得小说前面耗费大篇幅塑造出的那个坚硬的女性形象 变得有血有肉,生动起来——都市不给任何人喘息和脆弱的机会,适者生存是惟一的法则。《念奴娇》中,为了供哥哥读书,皮艳娟只身一人来到南方打工。打工生 活的辛苦,小说用了一句话带过,“想家的时候,她会哭。直到哥哥没了工作,全家人也来到这座城市,她才不哭了。”被包养的日子让她获得了短暂的轻松和幸 福,也很快就让她失去了所有。在这个冷酷的都市,她想尽办法给哥哥安排工作,得到的依然是全家充满势利的埋怨。带有报复性的,她拉嫂子杨亚梅走上了从陪酒 陪唱歌到被包养的路。小说的最后,留下的是一声怅叹,为看不到未来、靠那一点不光彩却又是仅有的温情的回忆度日的皮艳娟,也为这个都市中艰难反抗又不得不 屈从的那些女性。

  作为女性作家,吴君长于细腻的观察,精微的描写,但她的叙述并不软绵,而是偏于冷静雕琢,尤其是对人物心理的描述,每一处细微的波澜都暴露无 遗。她从不规避人性的卑微和丑陋,甚至有些刻意解剖,但是她写作的目的,比起批判现实,更重于寻根究底,试图寻找都市个体生存的途径和慰藉的方式。她的小 说,如同在喧嚣中静心屏息,打开蒙上纤尘的抽屉,取出的尚带有记忆温度的物件,引人深省,又不胜唏嘘。吴君是一位非常真诚而又执著的作者,我们读她的文 本,能感受到生命个体的每一丝细微的疼痛和颤抖,以及她对于时代和文明进程的深沉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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