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评论 >> 精彩评论 >> 正文

绕不过去的奥斯维辛(黄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13日10:33 来源:北京日报 黄夏
    《周期表》        (意大利)普里莫·莱维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周期表》 (意大利)普里莫·莱维著 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

  1994年4月25日,20万人聚集在米兰庆祝意大利脱离法西斯政权49周年。集会中一幅旗帜颇抢眼:“勿忘174517”。174517系7年前去世的国民作家普里莫·莱维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中囚犯编码。众所周知,莱维还是一位化学家,当年正是靠了这个一技之长,才使他从大屠杀中幸存了下来。不过也因此,莱维一直生活在幸存者的道德自疚中:为什么一门单纯的科学,竟然蕴含着如此事关生死的吊诡意义?

  莱维还记得初识化学时,自己对它的期待。在自传体小说《周期表》中,他写道:“对我来说,化学好像远方西奈山上的涡云,还夹带闪电。就像摩西,我希望从云中取得我的定律、世界的原理……我要观察春天的花蕊、花岗岩的闪烁云母,用我自己的双手。我对自己说:‘我也要了解这些,要知道每一样,但不是按他们教我的法子。我要找个捷径,做个万能钥匙,我要打开那扇门。’”

  这就是莱维:轻盈、恬淡、不事张扬,却暗藏着汹涌的生命力和探索欲,恰如氢的凝聚,“产生了永恒而孤寂的宇宙”。但他的经历偏偏与他的气质形成一道互为表里、又反差极大的风景。1947年,莱维的第一本书《如果这就是人类》出版,开始了其一生对大屠杀的内省和反思。然而,随着反思的持续深入,他对人类社会何以产生奥斯维辛,又何以粉饰、掩盖、误读、神话奥斯维辛,感到困惑和失望,竟至患上抑郁症,最终于1987年跳楼自戕。奥斯维辛没有杀死他,但关于奥斯维辛的思考却杀死了他,对此,另一位奥斯维辛集中营幸存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埃利·维瑟尔说道:“早在四十年前的奥斯维辛时代,莱维已死。”

  于是,我们眼前浮现出这样一位作家。一方面,他像大多数人那样,平静地生活、回忆、写作,观察“春天的花蕊、花岗岩的闪烁云母”,另一方面,却在脑中一遍遍地筹划着杀死自己的方法。当然,莱维也试图振作过、精神过,1975年,他把《周期表》的出版视作自我治愈的吉兆:“我觉得像柯勒律治诗作中的老水手,在路边拦下赴喜宴的客人,诉说着自己的灾难。我写下血腥的诗句,告诉人们或写出那些故事,到最后,变成一本书。写作让我平静,觉得再次像个人,像个普通有家室、有远景的正常人,而不是个烈士、难民或圣人。”

  莱维讨厌再做烈士、难民和圣人,喋喋不休地让那些听腻了奥斯维辛的人厌烦。但结果证明,他至死没有从奥斯维辛的记忆中缓过劲来,《周期表》也不曾治愈过他。不过,作为一种意外,《周期表》倒是成就了莱维大多数创作之外的一次出轨——大屠杀的幸存者,也可以写得活泼、调皮、恶搞,充满谐谑和玩笑的游戏精神。莱维在这本半自传半虚构作品中,以化学元素为轴,将诸多零散、碎裂的回忆和故事串联在一起。奥斯维辛固然是有,但更多的,则是“元素”星座下的某些人、某段生活、某种气质、某个哲理。

  比如,莱维用氩这种惰性元素,论证其祖先浑身散发的懒惰“贵气”,正是不拘小节、冲破樊笼的对自由的向往;又如他从锌的化学属性观察到,必要的杂质会使锌和酸的反应更充分,“赞美杂物,它引导变化以及生命”。化学如此,人类社会同样需要“杂物”,“纯净”的社会,只能导向狭隘、偏执和不宽容。

  叙述中,一种元素向另一种元素的过渡,在我们读来就像一次别样的旅行。莱维迫于生计,先后从事过制漆、炼镍、萃磷、削铬、滤锡,制过毒也解过毒,更做过从鸡屎中提取制造口红原料的营生。他津津有味地向我们谈论化学反应的奥妙,同时,也不忘提醒我们人与人之间的化学反应,是更为奇特的。他以在兔子身上实验糖尿病根治法的无意义,来说明自己恋上一个注定不爱自己的女孩的无可奈何;他在集中营邂逅一个淘金者,既钦佩后者精益求精的匠人精神,又震惊他自信能活着走出集中营的天真愚痴;战后他给人做化学检测,有一天从一包糖(当时非常珍贵的食品)中测出砒霜,从而推断新时期同业竞争已至你死我活的白热化程度……

  戏谑化的背后,是莱维对人与人性的深刻洞察,书中有些篇章,已然凝炼化境到寓言的高度。战后一次业者聚会,一位化学家谈到上个世纪50年代他在某化工厂发现那里的油漆中无不添加一种叫作氯化铵的无用成分,但大家谁也不曾质疑并且一直这么用着,还对他这个异议者嗤之以鼻。这个氯化铵的始作俑者恰恰是“我”,原来“我”在更早时曾应邀处理这家工厂的油漆固化问题。“我”追根溯源,发现配料中“二或三滴”的剂量标签掉了一个“或”字,分析员疏忽失察,而实验室主管、技术主任到工厂经理则一路签字盖章,终成难解之谜。“我”用氯化铵解决了这个问题,但工厂自此就一直在油漆中添加这个成分,以至成了毫无道理却尊奉不移的铁律。莱维以这个故事揭示了人的盲从(即使是对科学的信仰)将比迷信、谎言更有力地绑架人的理性思维和怀疑精神。所谓“平庸的恶”(汉娜·阿伦特语),一部分就是从这里来的。

  莱维写《周期表》,除了自我疗伤,多少还有为“个体户化学家”立传的用心。他说比起医生、妓女、水手、杀手和名利双收的“大化学家”,那些在“茫然的环境”中独立工作、“只靠自己的手、脑、理性和想象”奋斗的化学家,更有书写的必要。莱维的工作显然是孤独的,直到新千年,才有美剧《绝命毒师》与之同声呼应。只是剧中的“老白”活得潇洒,死得也潇洒,现实中的莱维呢,死活都十分痛苦,我们也只能遥祝他那一跳,真的让他进入了“永恒而孤寂的宇宙”。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