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物的破损处开始(张莉)

　　《巨鲸歌唱》是周晓枫获得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的散文集。在这本书里，周晓枫总有个十五岁的定格。“十五岁的一个夜晚，我被开水烫伤。从昏厥中醒来，我感到强烈的灼痛，把手放到脸上摸一下……我惊恐地发现一片很大面积的皮肤，贴在自己的指端。瞬间蔓延的疼痛，让我觉得被火包围。幸福生活的胶片，从一个特定镜头那里被烧毁。”

　　这经验使她注定看到世界的残缺和“破损”，对一切完美的人事都保持深度怀疑。比如《黑童话》，在那篇深受青年读者喜爱的散文中，她把那些美好的、抚慰孩子进入香甜梦乡的童话一一进行拆解、反写。童话有多完满，它背后潜藏的逻辑便有多不堪。但是，难道作者使童话破损仅仅是为了看到童话的不完美？当然不是。“记住镜子的秘密。镜子看起来不折不扣地映照现实——只是，颠倒了左右”。

　　对“破损”的执迷使作者对常识和表象保持怀疑。一如本书收录的《独唱》，其中有关于“嫉妒”的认识。嫉妒是多么可怕的人类暗疾，人类内心中恶的深渊。它是女人与女人之间互相伤害的暗器。——那么，有没有由嫉妒带来的快感，在我们的内心最深处？甚至，我们的幸福感是否也与他人的嫉妒相关？“所有的殷勤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就是温存，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是肉麻——这几乎是女人天然的判断。”面对这个世界，周晓枫是多疑多思者。

　　她看到善的有限性，看到恶的有效性，也看到善恶之间的暗度陈仓。一个人为什么会毫无怨言地用最美好的年华养活一个病孩子，一个人在反抗强暴时有没有过动摇和妥协，甚至屈就？

　　从事物破损之处开始意味着，周晓枫的写作不为读者提供那种甜腻的安慰剂。破损能力使周晓枫的写作尖锐。如果处理不妥，这种风格也很容易让读者抵触。但是，她的文本几乎从没有遭遇过抵触。原因在于她的反躬自省，她的低分贝语调，也因为她的谦逊内敛。

　　因为十五岁的事故，也因为瘢痕性体质，作者的身体异常敏感，时时受伤，常为疼痛侵袭。身体是她面对真实内心的一个渠道。本书收录的《齿痕》里写的则是她牙齿正畸的痛苦经历。但这并不意味着她是耽溺疼痛舔舐伤口者。个人经历写作的原点，她由此生发出对世界的理解。还有，在她最著名的散文《你的身体是个仙境》中，许多女性身体呈现了它的真切，周晓枫冷静地书写她眼见的各种各样的女人及其身体，还有那些与身体相关的故事与情感。

　　书写身体是危险的。如何保持身体的痛感书写又不失女性写作者的尊严，如何使身体真切在场又不使写作被视为展览和卖弄？在周晓枫那里，身体是用来感受和思考的而不是展览的，身体是我们认识自己的方式之一而不是取悦他人的工具。那些与身体有关的文字，绝不应由表象而来，它们要经过思考，要经过沉淀。

　　有肉身的写作应该具有严肃性。周晓枫最擅长书写由身体感受而来的思考。那种思考往往带着自我批判、自我审视，以及自我旁观。四十岁牙齿正畸带来的伤痛多么巨大，在她那里不断迂回，最终，又变成一次对自我的剖析：“正畸的痛苦太具体了，根本不需要形容。然而，一切并非他人的辜负与谋害，是我的怨意、好奇、轻信、盲目、草率、畏惧……是自身丛生的弱点所致。当试图向母亲施加隐形的报复，我看到了，惩罚，如何作用在我的每个明天以及由此组成的未来上。”这些文字中，有着作者一次次从痛苦中爬起来，一次次化蛹为蝶的艰难过程。

　　《巨鲸歌唱》的文字繁复。作者固然要告诉我们，那些童话的明亮背后分明有黑暗破损，她固然最终发现“月亮上的环形山”只是一个天坑；但是，她从不会直接说出来，她要和读者一起跨过重峦叠嶂，再抵达。抵达真相和进入黑暗的路在她那里从来都不是直线的。繁复表达，意味着克服，克服禁锢，克服庸常。无数次的繁复，是对事物复杂性的尊重和理解。

　　(《巨鲸歌唱》，周晓枫著，东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