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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艾青(苗得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1月05日09:2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苗得雨

  1978年九十月间,中国作家协会刚刚恢复工作不久,就组织了一个大型作家访问团去大庆、鞍钢、开滦和玉门参观访问,历时一个多月。这是“文革”后也是多年来少有过的一次大规模访问,当时全国创作正旺盛的中老年作家有50多人参加。山东是我和知侠。许多人是十几年以至二十几年后的重新相聚。我和艾青老师就是24年后的重逢。诗歌方面还有公木、苏金伞、芦芒、石英、包玉堂、公刘、饶阶巴桑、吴超、刘湛秋、李小雨等。

  从北京登上北行的火车。我和艾青老师恰铺连铺在同一车座,入睡前一些熟友在一起说话。相叙中,我说:“艾青同志,你是全国大诗人,以后还是全国大诗人!”当时已68岁的艾老苦笑了一下。别的同志也似乎觉得此时此话说得还早些。

  战时在沂蒙山家乡农村,熟悉了诗人的名字,1953年至1955年在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二期学习时,与诗人面识。同学们说我是标准的山东大汉,可艾青这浙江大汉比我还高,我仰着头望他的方阔脸膛、大眼睛,他说话与走路都很和缓而从容,时有妙语连珠。一次座谈会,他开头就把气氛活跃了,他说:“我们写诗的,都是些大孩子!”

  访问团在艾芜、徐迟、刘剑青三位同志率领下,到了大庆就奔忙在参观学习中。有一天上午,自由活动,有作专题访问的,有在家写作的,我和艾青都未出去,艾青像专有安排地相约说:“苗得雨同志,今天上午到我那屋里坐坐。”不一会儿,我去了。两个沙发相挨。他说:“那天晚上,你说那话呀,叫我不好回答,我跟你们不同,你们身上光有一条黑线的影子,我还有个右字哩,到现在不少地方还不敢发我的诗。”我说:“我见了《文汇报》发的一首《红旗》。”艾青说:“那是偶尔。但我喜欢你爽直的勇气!”他带着回忆的长思说:“我比你大22岁,你今年整46岁,高瑛比你小一岁……你们早认识。”说到这里他附耳悄悄说:“人家都说我追的她,其实她追我更厉害哟!”说着他说起他们的恋爱过程,接着又说到以后的“同甘苦,共命运”,我会心地笑着听着。艾青经过了那样的坎坷,“大孩子”的性格一点也没变,恰恰他这个学生也是个变不了的“大孩子”,两相不留渣的对话都以好伙伴的真诚互相装在心里。我说:“我和好多诗友,多年一直惦挂你!”他说:“有好多年,人家都不称我同志了,‘四人帮’倒台的头一年,我回北京治眼疾,排着队,忽听一人喊艾青同志,我想可能是与我重名的,喊艾青又是同志,艾青早不是同志了。那人走过来,还就喊的我,上来与我两手相握,就说的你这句话,我感动得眼泪刷地流了下来。”他回忆着,又思索着,忽然说:“那晚咱上了车,对面相坐一路,你同我说话中,我发现好像还有个什么东西咱俩没说开过。得雨同志,是不是?”我说:“不就是1953年那年诗歌形式问题讨论会,我向你开了一炮嘛!那是我这个毛头小伙子对老师的不恭敬!”他连说:“不不,我当时态度也有点不大好,我知道你们党小组会批评了你两个晚上。”我也连连说:“不不,我得向老师道歉!”他说:“你们那里请我去讲课,我一再表示不悦,到了那里,开头还说你们这里学生和老师水平都不低,叫你们田间所长下不来台。”我说:“我坐最后一排听的,没敢坐前边。其实现在看不就是格律诗和自由诗之争吗?我多年也主要是写自由诗了。”艾老笑了:“咳!怨我们都是大孩子!”我说:“这件事和你后来政治上的坎坷没法比。你遭了那么大的难……其实那时虽然我开了老师的炮,以后几次活动,咱们见了以后,老师对我都还是很热情的,相比我更不对,见得那时年轻幼稚。后来我多年虽然没真戴上什么帽子,可挨整一次次也不轻,大帽子一时也戴过不少,磨练得老练多了!”

  那次东北行,艾老跟我这样长长地谈了一次心。我佩服他胸怀的宽阔,佩服他诗人“真”而“直”的性格坚定地保持着。

  还未经过新时期反思的那时,打倒“四人帮”才两年,诗坛气氛“左”的影响还很重,大家觉得诗歌创作要有生活、要有感情这样常识性的问题还是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大庆、鞍钢的参观,使大家眼界大开,中间几次座谈会也使大家思路大开。在沈阳由《诗刊》社同志召集的与辽宁诗人两个半天的座谈会尤为热烈、活跃。辽宁的同志先纷纷发言。老乡晓凡说:“真是十八载老了王宝钏啊!当年的青年诗人今天都不年轻了,可今天的诗还真有些一切从头起,生活气息嗅到有点难啊,反映生活的问题还没解决好。”阿红说:“写诗要不要真实感情?有些诗是借来的材料,是仿制品!”接着老诗人方冰、卢狄都感慨道:“路子都一样,配料都一样。”一直还没有敞开心语话匣子的艾青,话匣子开了:“诗要从生活出发,要提高质量,要有自己的特点。”他说了这“三要”之后,就是形象、生动的妙语了:“一个人放一朵花,就不少,一人一朵,一千人一万人就是一千朵一万朵。诗,没有特点,没有个性,就不要写!浮肿的纸花没有水分,没有生命力。形式可以百花齐放,别人以为我是写自由诗的,其实也没自由到哪里去。我认为只要好,不管是什么形式。什么叫好诗?形象思维多点,读出点道理的。”讲到要有创造的勇气,艾青用了个比喻说:“英雄要打活老虎,一张死猫皮还去打,有什么能耐?”“不要千篇一律,要有胆量,不要人云亦云”。又一个“三要”后,幽默、诙谐更多了:“《平原游击队》,锣一敲‘平安无事噢!’《平原作战》,锣一敲‘没有事噢!’重复别人,是浪费纸张。要大胆讲一点真实话,不敢讲真话,不如去扫扫地。何必写诗呢?”老诗人苏金伞说:“我个人风格追求朴实无华。要那么多形容词干什么?”老诗人、诗论家公木说:“写诗总得有这四条:才、胆、识、力。”我发言也有艾青说的“纸花不香”,我说诗作者应当到生活的深水里去,深水有肥鱼嘛!要“生活里出诗”,不要“诗里出诗”,要使自己的诗姓自己那个姓,路子要宽,风格要特,艾青同志说让英雄打虎别打猫,就得有这勇气,要给自己出难题,找难度,去战胜它!

  大家越说越来情绪,两个半天,已超过了计划,却都觉得心里话还没说完。现在回想那次聚会,回想艾青那些话,再咀嚼一下,还很新鲜。此一行,诗人们都写了不少诗。此后见艾青的诗也接二连三地发起来,一个月以后的《在浪尖上》,两个月以后的《光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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