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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铃子:我正在过分地爱(严英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9日11:08 来源:中国作家网 严英秀

  金铃子是我鲁院同学,第一次师生见面会上做自我介绍时,她用极具特色的川味普通话念了一句话:“美,是困难的。”然后,她说,诗也是困难的,虽然我已经写了20年了。

  然而,从别人的眼睛看过去,诗歌于金铃子却是并不困难的,甚至,那几乎是顺理成章的事——她天生一副诗人相。也或者,是20年的诗歌生涯打造出了她今天的容貌?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但她的漂亮绝不等同于一般世俗女子的娇艳和妩媚,那是专属于一个女诗人的美。那种美有着狰狞的力度。金铃子有一头浓密的黑发,有时候,她把它们辫成许多的小辫子,使自己充满异族女人的风情。更多的时候,它们在她的肩头汹涌澎湃着,剑拔弩张着。那是一头桀骜不驯的鬈毛,绿鬓似云青丝如瀑之类柔媚的词语无力形容这样的头发。它更容易让人想起旷野之草,想起刮过旷野之草的野火,想起野火中飞驰而过的骏马。

  鲁院时光的弥足珍贵未能改变我素来的疏懒,而鲜艳的金铃子其实也是沉静而踏实,她每日紧闭房门读书,写诗,还为一份刊物编诗。我们聊过一些深入的话题,关于故乡、成长,关于女性、婚恋、家庭等等。当然,聊得更多的还是关于诗歌。我们也说起那些有关诗坛的飞短流长,种种的相互攻讦,那些以诗歌的名义进行的不堪和卑劣,以及做一个美丽端正的女诗人的不易。金铃子说,让诗坛见鬼去吧,我只关心诗歌。金铃子说,当有一天,我离去,我将留下对这个世界响亮的嘲讽。

  “我将留下对这个世界响亮的嘲讽。”后来我一遍遍玩味着这句话,我是多么欣赏她的快意恩仇。但对于我,这个比耳光更响亮的嘲讽,比嘲讽更彻底的弃绝,还要怎样地让时间一步一步抵达?

  因为喜欢,我认真研读了金铃子的诗。和她的人一样,她的诗是那种具备了鲜明的精神气质的诗。读这些诗,你知道她为什么而写,是怎样强烈坚定的热爱之情在震击着她的心灵,是怎样苦痛而炫目的理想之光在照耀着她的诗情。她爱着,恨着,她不可压抑地追求着,无与伦比地孤独着,这些元素决定了金铃子的诗是有力量的诗。那首长达100余行的《青衣》开篇没有设置丝毫文字的衔接,没有蕴蓄任何情绪的铺垫,自由的激情如同喷薄的地下火横空出世:“这奇异的世界不能久留。我们去死/这见惯的青春不能久留。我们去死/这些诗篇不能久留。我们去死/这平常,平常不过的爱情不能久留。我们去死。”就这样,素常的诗歌词汇在她笔下有了黄金般的质地、暴力般的冲击力。金铃子写过一首自白式的诗《我写诗,我只写诗》:“我写诗,我只写诗/这世界总让我激动得颤抖,让我伸出一百只手/抱住一朵桃花的表情/抑或一株清明草的歌唱/你叫我怎么办呢,这消灭不了的快乐……/我总能找到,胡言乱语的理由/我是这个季节吞噬的又一个人。另一个人/再一个人……/我多想将这个春天固定下来。”其实,在生命中的某一瞬间,每一个人都是诗人,当我们处在一种特别美好的情境中,当天地万物都让人深深感动时,“你多美呀,请停留一下”,便是最真实自然的心灵的呼喊。金铃子把这种太多人都经历过而又遗失的诗歌冲动固定下来了,把那些唤醒过我们的美好场景固定下来了,把人类对纯粹世界对美好自然的渴望和热爱固定下来了,把一切不复再来的时光固定下来了。所以,当她说,“我写诗,我只写诗”,“你叫我怎么办呢,这消灭不了的快乐”,你又怎能拒绝她的诗,她的快乐?

  金铃子喜欢在诗歌中用“亲爱的”、“我爱”这样的语词,这使她的大多作品都披上了爱情诗的外衣。我想,其实它们之所指是广阔而深邃的,当诗人深情地喃喃,那么在她灵魂深处应声而出的那个“亲爱的”、“我爱”,可能是她爱过的一个人,可能是她爱着的许多人,也可能,就是金铃子自己,更可能,就是诗歌本身:“亲爱的,我就是你向世界宣战的理由/是你所有爱过的花朵中最痛的那朵”。正因如此,你难以从金铃子的诗里窥视到那些所谓“女性诗歌”欲盖弥彰、欲露又遮的低暗风景,她诉说的是关于我们,我们每个人的“山川。草原。黑鸟/无数迷路的夜晚”,和“街道愈来愈荒凉”,是“阳光与露珠在城市游走/这里需要田野、粮食、花朵、音乐”,是我们共同的手“埋掉的那棵梧桐/它的痛和殇,它强烈感情的微弱共鸣”,是“我看见一切都迅速离去,我看见/人们相遇,相爱,绝望和死亡/留下一望无际的贫瘠”之后再诞生的“崭新的悲愁,崭新的快乐”,所以,她说“我的苦难不多,却疼痛了每一个地方……/今夜,我只与死于心碎的人们在一起”,所以,她说:“我一度是你的,也永远是你的”。

  金铃子说:诗歌的力量与词语无关,只与气质有关。这是她作为一个诗人的自觉,警诫自己不要追求外在的辞藻形式,而应追求内在的精神气质和力量。但实际上,离开了词语的气质是不存在的,任何气质都是通过词语来实现的,语言抵达的地方才是思想抵达的地方,所以,金铃子独一无二的词语世界正是她区别于另外一些诗人的重要标志。她的诗歌语言从不云里雾里地绕,从不模棱两可,她直接、素朴,但又决绝、险峻。那样的语言,你一读就会被它抓住,被它击中,让你一下子深陷其中,跌到现场感的盅惑中,不由自主地被一种真正的纯诗所喷发的巨大的能量淹没。金铃子深谙词语之于气质的举足轻重,她说:“我这样厌倦了词语/它们让我左右为难/十分棘手。有的词语/仿佛庄严的雪,堆在心边/我真害怕,稍不留神,就悄悄化掉/有的词语,藏满火焰/恰似铁的枝条上,花朵等待燃烧/我不敢去碰它们,担心一碰/花蕾中的火星,就会毕毕剥剥地炸裂,留下泪水的灰烬/有的词语,浑身是刺,如同眼中的/钉子,夺眶而出,那么的快速/那么的惊心,好像/尖锐的往事,一下子就将我钉穿……/有的词语,就是明明白白的石头,既硬/又重,对于我的爱情,它就是/泰山压顶……”

  她写爱情:“九月的风,它们经过那桂花/花香,一碰即碎。你无法听见花的忧伤/我很想模仿一些姿势/从头发、手臂、嘴唇、眼睛,长出容光的叶子/并开花/只为你,亲爱的/有东西叫这花死得,又慢又苦/你叫它季节,我叫它爱情”。她写失眠:“黑夜这只野兽太大,我一个人背不动/我还动用了繁星,动用了月亮/黑夜这只野兽太大/它的奸险是一米多长的獠牙,它的贪婪/是具有五吨容量的胃/它的凶狠一旦亮出来,一千亩广场也难以装下/黑夜这只野兽太大,比白昼的长寿湖/还阔,比沉痛的歌乐山/还重。我的悲哀,仅仅是它身上的一根汗毛/我的幸福,被它一脚踩碎……”她写天气:“雷雨当前,我应该准备好自己的天空/重新整理骨头里的闪电/理顺头脑中的狂风……”她有时也迷惘:“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视力有限,却纵情于远观……”她愈来愈坚定:“我必须低下头颅/用想象不到的勇气/成为一个坏人/一个罪人/一个,一看到悬崖绝壁/就跳下去的人”。

  鲁院园子里,有两棵很大的桑树。2月底我们初来时,它们只是默立在苍黄的天底下,沧桑的枝干看不出一点蠢蠢欲动的热情。三四月份,白海棠、红樱桃们把园子开成画一样了,它们却也只是沉静地撑起一树简单的绿。然而,6月就不同了,到了6月,桑树脱颖而出,成就了万众瞩目的丰硕和华丽。数不清的桑葚一嘟噜一嘟噜挂在枝叶间,先是涩涩的红,继而是浓浓的紫,最后成了诱惑的黑。于是,树下出现了许多的手,许多的嘴。大家从桑树上摘下桑葚,连最爱干净的女生们也没有拿回去洗,而是直接放进嘴里。许多年没有这样了吧,桑葚的甜美和甘醇,是阳光的味道、童年的味道、纯天然无污染的旧时光的味道。

  7月忽至,归期已近,而桑葚却像是永远也吃不完似的,熟透的果子噼里啪啦砸在草地上,砸在青砖地上,将汁液迸溅的抹不去的伤感弥散开来,空气中发酵着一场巨大的离别。于是,渐渐地,仅剩的日子里,很多人不再到桑树下徜徉了。

  诗人金铃子是那个越到后面越灿烂的“桑葚分子”,她在树下拍照、聊天,她朗诵自己的诗,“我见过的爱情很多,可是,没有哪一个像你和我”,她挥着手霸气地宣布“我们都是瓜娃子”,她旁若无人地唱李白的《将进酒》和《诗经》里的许多篇章,所有我们平时只能用来读诵的古诗词,她都斩钉截铁地唱出来。她的歌声并不优美,但却有着和那些永远的诗歌们相匹配的酣畅淋漓。她不停地吃桑葚,就好像再不需要吃别的食物了似的。她开始在桑树下大声地哭泣。

  她说,我知道我在过分地爱,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爱。我正在爱和更爱之间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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